她不發一語。
「香子和我的婚姻,是出自兩大集團聯盟的考量,除了商業上的合作外,實際上並不代表什麼。」他將手插在口袋里,希望以悠然的姿態盡量將事件的沖擊性壓到最低。「我們兩方都有默契,結婚後除了維持表面上的夫妻關系,私底下互不干涉對方的生活。」
她還是望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還有,佐木香子也另有戀人,是她的青梅竹馬,只是因為身分關系不能浮出台面,成為他們佐木家的女婿,但我們彼此都約定好了,對雙方私下的感情生活不能過問。」他成竹在胸地微笑,「這樣,你應該可以放心了。」
空氣靜得仿佛凝結住了,窗外的雨聲,卻漸瀝瀝打得人的心漸漸亂了起來。
趙子安嘴角的笑意消失了,平穩的心跳開始變快了起來。
「于是,我成了你的情婦。」花小姜緩慢地、輕聲地開口。
他聞言,沉著從容的神色出現了一抹震愕,「什麼?不,當然不是!」
「不是嗎?」她自嘲道︰「你訂婚了,不久後就要結婚,然後我就會變成你不可告人的秘密,永遠被迫不能見光,一輩子偷偷模模,這樣的身分不叫情婦,是什麼?」
趙子安有一剎那彈不及防的狼狽,隨即鎮定了下來,目光懇切地看著她,「小姜,你明知道商業聯姻只是做表面工夫給外人看的,你不能用這種事來否認掉我們之間的一切。」
「所以錯的人是我了?」她澀澀地問。
「不是,唉,該死的!」他忍不住自我低咒一聲,上前想將她攬入懷里。「我不是那個意思--」
「別踫我……」花小姜的聲音沙啞而脆弱,渾身緊繃僵硬得仿佛一踫就碎,「請你,現在不要踫我。」
「小姜……」他臉色漸漸白了,這才意識到事情好像沒有原先預料的那麼單純。
可是他哪里出錯了?
這一次,他已經事先把所有的環節都設想得嚴密詳細,包括和佐木香子的協調、確認,全都做得滴水不漏,他絕對可以保證這樁婚姻的結合,絕不會為小姜帶來任何的影響與不便。
那麼,她除了沒有受到他提前告知,而感到自尊心受傷之外,到底還為了什麼生氣?
他苦苦思索,卻怎麼也弄不明白。
「趙子安,我真的很蠢,蠢到無可救藥……」花小姜內心深藏已久的痛苦再也壓抑不住,「我居然會天真的以為,這次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情急地喊了出來,「我真的愛你!」
「但還沒有愛到願意向我求婚,」她突然笑了,笑得好苦好苦。「就跟十二年前一樣,對嗎?」
「不是這樣的,那是因為、因為……」他腦中一片空白,一句解釋也擠不出來。
「因為我的身分、背景,配不上富可敵國的華海集團?」她眼里淚光閃動,嘴角卻浮起嘲諷至極的笑容。「也對,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電視台編劇,又父母雙亡,繼母視我如傳染病,早八百年前就老死不相往來……我算哪根蔥哪顆蒜,竟然也膽敢肯想成為趙總經理的妻子、華海集團董事長的媳婦?」
趙子安有些受傷地看著她,「你明知我沒有這樣想,也明知我沒有半點嫌棄你的意思,為什麼要用這麼殘忍的話來傷害自己,也傷害我對你的真心?」
「如果讓你有被侮辱的感覺,我道歉。」花小姜點點頭,目光冰冷地注視著他,「所以是我誤會了,其實你沒有和佐木香子訂婚,而你要娶的人是我?」
「小姜,不要這樣。」他搖了搖頭,聲音喑啞地道︰「你明明知道我有我的責任。」
「我為難你了嗎?我這麼不懂事,讓你很難做人了嗎?」
「小姜--」他突然發現自己完全無法跟她溝通。
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麼混亂又不可收拾?
事情本來是很簡單的,可是她怎麼三言兩語,就把整個局面搞得這麼復雜?
盡避心髒痛得仿佛被扔進了絞碎機般,無情殘酷地倒了個鮮血淋灕,花小姜還是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絕對不要、也不能倒下。
可笑又可悲的是,這世上唯一能夠撕裂毀滅她的,從頭至尾,也就只有他趙子安一個人而已。
不管是十二年前的花小姜,還是十二年後的花小姜,像是都注定死在他手里。
但是她也說過,再有誰毀了她的人生,她會不惜一切代價抓著對方一起墜入地獄!
「趙子安,我可以幫你把事情變得更簡單一點。」她自口袋里拿出皮夾,從里頭抽出一張照片,對著他扔了過去,「拿去!」
他伸手想接,卻未能抓住在空中飄蕩的照片,直到它落地了,才得以俯拾起它。
「這是什麼?」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你不能娶我的最合理的理由。」她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神里卻是淒涼的笑意。「這張超音波照片里的,就是十二年前被我繼母押去墮掉了的……我們的孩子。」
一瞬間仿佛是青天霹靂,轟然地對著他當頭劈了下來!
趙子安臉上血色褪得一乾二淨,緊捏著超音波照片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了起來。
「你、你說……這是、是……」
「孩子。」她目光冰冷地望著他,「怕我騙你嗎?」
「不,我……」他震驚的低下頭,目不轉楮地盯著手上的照片,「我的孩子。」
「很小,還不到兩個月,我甚至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她的喉頭緊縮,眼淚卻像是早流干了,「那天在SOGO百貨前,我等了一個下午、一個晚上,就是想跟你說,我懷孕了。」
趙子安像是握了一記悶棍,猛然抬頭瞪著她。
「後來,第二天……」他們都清楚第二天發生了什麼,花小姜閉了閉眼,沙啞道:「我從學校回到家後,我媽拿著我的驗孕棒,質問我到底跟誰有了孽種。我恨我當時那麼年輕、那麼蠢,竟然連逃都不懂,在跪著哭求也沒有用之後,就被她強押著到診所拿掉了孩子。」
他激動悲憤得淚光閃爍,喉嚨卻嚴重硬塞住了,心痛得仿佛掉入地獄,被烈火熊熊焚燒。
老天,他做了什麼?
「他們口中說簡單的手術,並沒有很順利,我大量失血,等醒過來的時候,醫生說我子宮受損嚴重,以後受孕的機會不到百分之一。」她神情慘然地看著他,「換言之,我幾乎是不能生育了。」
「小姜……」他痛心地看著她,滿眼都是深深的悔恨和自責,「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天啊,我……」
「你現在終于知道,我為什麼之前那麼恨你了?」她直視著他,悲傷的眼神漸漸冷了。
像是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自己,他身子微微一晃,勉強伸手扶住椅背,絕望地閉上雙眼,胸口絞擰糾結成了一團冰冷的痛。
他現在知道……終于什麼都明白了。
十二年前,他親手毀去的不只是她的愛,還有他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究竟是什麼樣無情冷血的混帳,才會這樣傷害自己深愛的女人和親骨肉?!
他是什麼男人?他根本就是個凶手!
「現在你什麼都知道了,」她閉上眼楮,「所以你可以走了。」
「不!」他用力搖頭。
「為什麼不?」花小姜疲倦地在椅子上坐下來。「一切都結束了。」
趙子安心一沉,臉色因深深的恐懼而變得蒼白。「什麼叫『結束了』?」
「意思就是,從今以後,我們再也沒有任何關系。我真的已經沒有力氣去愛,也沒有力氣去恨了。」她所有的力氣在這一瞬間都被掏空了。
十二年來,她掙扎求生,努力想要活下去,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可是只要他出現,她所有的努力就會盡岸流水,又重新被打回原形,回到那個十二年前孤苦無依的窮女孩,只有蜷縮在牆角哭泣的份。
她曾經耗盡十二年的青春去愛一個人、恨一個人,也曾經短暫的幸福過,誤以為只要真心相愛,一切的悲傷都會終止,她和他,真的會有平凡卻美好的happyending。
可是他的訂婚,卻讓她真正看清楚,他們之間那道巨大的鴻溝一直從未消失,它一直橫互在那里,永遠不會變。
他們的愛情注定了永遠不同步,一如那種「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誓言,注定是空話……
「不。」趙子安咬了咬牙,隨即抑不住心慌地嘶啞咆暐了起來︰「我不準!我從來沒有說過要和你結束,我也不可能和你結束--我們那麼深愛對方,好不容易才又再一起,我不準你輕易說分手!」
「你走吧。」她抬起頭,眼神空空洞洞。
「小姜--」他伸手想踫觸她。
「如果你不走,那我走。」
「不--」他心下一擰,急急沖口挽留,「不,你別走好,那我先回去,我就在對面等你冷靜了點,我們再談。好嗎?」
花小姜不答,神情木然地望向窗外,幽幽眸光落在某個不知名的虛空中。
他眼神熾痛地注視著她,縱然戀戀不舍,心底還有千言萬語想對她懺悔、向她告解,可是他心知肚明,此時此刻,她不會再听他說任何一個字。
最後,趙子安只能轉身離去,動作輕緩地關上門。
在門關上的那一剎那,他高大的身子癱軟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雙手緊揪著濃密的黑發,痛苦地緊咬著下唇,卻怎麼也抑不住自心底發出的悲嚎。
「老天……你做了什麼……她永遠都不會原諒你了……」
而他,就能夠原諒自己了嗎?
一連幾日陰雨綿綿,整座城市仿佛籠罩在一片再也見不到陽光的茫茫霧氣里。
花小姜坐在窗前,看著窗外連綿不休的雨絲,蒼白的臉龐沒有一絲憤怒或恨意,只有滿滿的疲憊和悵然。
趙子安天天都來敲她的門,焦急瘋狂地呼喚著她,打了一通又一通的電話,也傳了一封又一封的簡訊。
她沒有開門,沒有接電話,也沒有看簡訊,只是麻木空洞地一天天過著。
如果連恨的力氣也沒有了,那麼他人在不在,她還愛不愛,也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或許這回與他的糾纏,就是要她認清楚現實世界究竟是怎樣運作,也認清楚,愛,已經成為人們只是拿來嘴上說說的一個詞匯了。
就像趙子安愛她,卻要娶別人,她說愛他,卻無法甘于只做他的情婦。
人生是多麼地諷刺,可笑……
她閉上眼楮,累極地將自己蜷縮成一團。
緊緊抱著自己,假裝除了自己之外的世界統統不存在。
門板又被敲得砰砰巨響,花小姜依然一動也不動地維持原來的姿勢,在窗邊陰暗角落里縮得像個小小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敲門的聲音終于消失了。
時間又漸漸流逝,可是屋里的一切卻像是凝固般地死寂、無聲。
不知怎的,像是出自動物的本能,她突然生起一股異樣的警覺,像是門外有猛獸徘徊。
下一瞬間,門突然喀地開了!
門口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鎖匠先生,謝謝,辛苦你了。」
花小姜勉強睜開浮腫酸澀的眼皮,泠冷地望向聲音方向。
在大雨遮蔽了光線的昏暗室內,有一抹高大修長身影緩緩走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