儉言無語地望向那兩個又開始互相恭維的人,心下忽然生出無力感來。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怎麼就與書錦如此投緣呢。書錦難道不是向來心性淡然,不喜與人熱絡的嗎?莫非是自己對她了解不深?
「這樣說來,這座府邸是唐朝時就建立的了?」真沒想到肖逸家還有這樣不尋常的一段歷史。
「是。先祖為了避免隋末亂世,帶著所有家眷財物來到這里,從此過著不問世間事的悠閑日子。」因為不問世事,所以才少了許多不必要的苦惱。
「原來肖公子是隱世高人。」書錦拈杯淺笑。
「高人算不上,不過到肖某,已是第二十五代莊主了。」
「不過這樣閉世的日子,會不會很是無趣?」
「書錦會下棋嗎?」肖逸不答反問。
「略知皮毛。」
「那就請賞臉與肖某人下一局吧。」
不顧儉言眼中的警示,書錦愉快地應了下來,「恭敬不如從命了。」
儉言抱胸仰望著天上那輪明月。
夜已深了。
可隔壁廂房至今仍沒有動靜。書錦還沒回來。與那肖逸下棋,需要下這麼久嗎?有兩個時辰了吧。
「書姑娘的棋藝超群,真讓肖逸佩服。」
「三局二敗,應該汗顏的是書錦才是。」
黑瞳幽幽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咦?儉言?你怎麼會在這里?」書錦一臉詫異,仿佛在未看到他之前,已經全然忘記了他的存在。
不是滋味地看了眼她身後一臉笑容的肖逸,目光移回至書錦身上,「很晚了。」
「是啊。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安置?」書錦溫柔地笑著,很是關心的樣子。
儉言一時語塞,對著她那無邪的目光,實在是無法說出什麼其他的話來,「我回房了,錦小姐也早些歇息吧。」
待儉言背身而行時,听到身後傳來肖逸困惑的聲音,「你的隨從似乎是在等你回來……」
「哪里?他一向睡得比較晚罷了。」
儉言聞言不由咬緊牙關。朱書錦,誰告訴你我一向睡得比較晚了?
「公主……」
「噓,別讓肖公子听見,過會兒他還要帶我去看海中巨龜。」
「公主,我有事……」
「能不能等我回來再說,今個兒要去看肖公子的木雕呢。」
「公主,你到底……」
「等我看完肖公子的古琴……」
肖公子長,肖公子短。難道忘記自己的公主身份了嗎?是不是同時也一起忘記了自己早就成婚嫁人的事實了?
「啊!儉言!你怎麼會在我房里?」玩到半夜才回屋的人,為屋內竟然有人而驚跳起來。
「古琴好看嗎?」黑夜中,比燈火還亮的黑瞳直逼向她。
「你也有興趣?」他好像感興趣的不只是古琴。
「我只對公主準備何時起程離開感興趣。」她似乎有些樂不思蜀了。
「離開?」
「公主好像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忘了又如何,難道非要記得我有個怎樣的夫君嗎?」原本還清亮的眸很快蒙上一層幽怨。
「你別無選擇。」他知道會觸到她心底的傷痛,這同時也是他心底的暗痛。
「我有。」
「你是說……這里!」這些天來的一見如故、這些天來的形影不離,她只是為了這個目的嗎?利用肖逸來逃避過去?
「是的,在這個地方重新開始。找一個不會傷害我的男子來依靠,重新開始我的生活——就當過去那個錦公主已經墜崖而亡了吧。」
「那我怎麼辦?」問得似嘆息般。
「你?」
「那個我發誓以命相隨、那個對我過去毫不在乎、那個讓我冷透的心又生出曖意的朱書錦,她若是死了,我該怎麼辦?」一步步向她靠去,不讓她有閃躲的余地。
「繼續回去做你的侍衛,娶了芷蘭,生一堆孩子。」黑眸垂下,巧妙擋住了眸中的閃動。
右手略有些粗魯地攥緊她小巧的下頜,強迫她抬頭直視自己眼中的怒火,「這是你想要的嗎?」
原來這就是她想要的。將自己踢回柳家,她卻在這里隱姓埋名,同那個該死的肖逸做一對神仙眷侶!炳!在柳辛楊身邊時,拼了命地要同自己劃清界線,現在有了肖逸又恨不能自己從這世上消失。自己怎麼會愛上如此無情無義的女人?
「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
她竟然還這樣閑閑地反問自己?誰要去做什麼該死的侍衛,誰要娶那個長什麼樣子都還沒記清的丫頭,他是要生一堆孩子,可前提是,為他生育的女人只能是她。
「你明知道我要的只有你!」她這幾日的視而不見,她同那個姓肖的形影不離,這種種怨氣他郁結已久。今天,實在是不吐不快。
「呵,你敢要嗎?」她不自禁地冷笑出聲。
貝著她下頜的手僵直在半空中,原本還氣勢洶洶的人一時沒了聲響。
這才是問題的根源。眼前這個男人,被太多顧忌所糾纏,根本困在繭中不願掙月兌。
看了眼仍陡自愣在原地的人,強壓心下的嘆息,這幾日來的辛苦看來又付諸東流了。
既然他想發愣,就騰出空間讓他好好愣個通快吧,轉身離開前,她淡淡道︰「這間房,今晚就騰給你吧。我……」
話還未說完,驀地被人拉住了手腕。他的力量完全不是她所能抗衡的,一個不穩,整個人結結實實地跌入了他寬厚的胸膛。
「想找一個不會傷害你的人來放心依靠?」溫熱的氣息肆無忌憚地噴灑在她臉上,注視著自己的黑瞳幽深得看不到盡頭。
「是。」這樣的儉言,是她所陌生的,心下生出從未有過的慌張感來。
沙啞的聲音似是長長的嗟嘆,「那又何必舍近求遠?」
什麼?她領悟出話中的含義,錯愕地瞪大雙眼,卻還沒來得及開口,已然被人以滾燙的唇封住了口。
她本能地想掙扎,卻被他鉗制著雙手動彈不得。只得任由他肆意輕薄。他的吻是那樣霸道而強勢,不停地深入著、索取著,幾乎奪走她僅存的氣息。身體漸漸失去了控制,忘記了自身的節奏只隨著他而律動。這種感覺,太過陌生,陌生到讓她害怕。
唇與唇糾纏著,殘存最後一絲理智的人,強迫自己離開她那嬌艷誘人的唇,聲音因壓抑的而粗嘎沙啞,「書錦,你不後悔嗎?」
「這該是我問你才對。」她喘息著,面如桃花,明媚的眸卻絲毫不知閃躲,故意引誘他所有的,沖垮他所剩不多的理智與自制。
「今夜,你是我的。」
事情再無回轉的余地。甩頭拋開那重疊交錯的往昔,今夜,只有她。
悱惻纏綿間,他將心底的誓言烙在她心上與身上,「書錦,我不後悔,即使為你萬劫不復。」
這般強烈的愛,身體無法再承受,心卻貪婪地想要更多,不自禁的淚水滑落至唇角,身上的痛引出一個又一個甜美的笑來。他不會萬劫不復的,有她朱書錦在,就算是十八層地獄,她也會把他拉回來。
昨晚,儉言倏地睜開眼,卻發現床榻早已空了半邊。那冰冷的半邊只剩一攤刺眼的暗紅留證昨晚發生的一切。
她是處子。即使自己曾大膽預料過這種可能,但在親眼面對真相時,卻仍無法抑制心中的狂喜。如果自己所料不錯,那汀香會背叛的理由也就不言而喻了。原本是一出讓人拍案的「李代桃僵」,誰曾料想李代桃之後,還生出了滅桃之心。該說汀香是城府太深還是目光太淺呢。如果單單只是為了爭風吃醋,而將刀舉向皇帝之女,這樣的愛根本會害了整個柳府的。書錦手下的人,絕對不應該那麼簡單。難道這當中,還有什麼事是隱瞞著自己的?
「姑娘,梳洗的水……啊!」山莊內派來服侍書錦的小婢一見床上躺著的男人,不由大驚失色,尖叫著奔離了屋子。
儉言望著那迅速消失的身影,並沒有前去阻攔的意思。緩緩起身穿好衣裳,轉身時,唇角帶著一抹淡然的笑,這回,事情該傳到肖莊主耳中了吧。無意間瞥見銅鏡中的自己,心間微微愣了愣,曾幾何時,連這笑都染了幾分書錦的神韻。
儉言雖是閑著,被他嚇著的丫頭可是一刻不得閑。一路尖叫著直沖向肖逸的房間。
「莊主,莊主,不好了。姑娘不見了。她那隨從……」話到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見那清雅高貴的書姑娘,正好端端坐在莊主對面的紅木椅上呻著茶呢。
「是不是我的隨從嚇到姑娘了?」估計是眼前這毛手毛腳的小婢嚇到儉言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一想起他,心下不禁溢起濃濃的暖意來。
這個書姑娘,雖然是笑盈盈地同自個兒說話,可為什麼被她那眼神一瞧,身上就不自覺得陣陣發冷呢。
肖逸眼見小婢光垂著頭絞發辮,又不知道回個話,連忙擺手讓她退下。
「這樣看來,肖某人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時候了。」
「叨擾了莊主多日,書錦回宮後,定會遣人表謝。」輕輕吹皺杯面那汪碧綠,心下是許久未曾有過的踏實。
「書姑娘,不,應該說是錦公主。」肖逸恭敬道,「公主決定回京了?」
「是,還有諸多麻煩未曾解決呢。」柳辛楊、汀香、翠舞……呵,這些日子一定讓你們好等了吧,不用心急,本公主很快就會回來同你們算清舊賬。
「那肖某這就安排回京事宜。」
「肖逸,你就這麼相信書錦所言?萬一書錦信口雌雄,誆騙了你,你該怎麼辦?」她身上無一證物可證明自己身份,可這肖逸卻在她開口那刻,便已然信了她。
「言語能假,可這氣度風範卻假不了。若此遭真是栽在公主手上,肖逸也只剩一個‘服’字。」不自知地,已習慣了稱她為公主。
自那日在海邊見她,即使身著襤褸男裝,卻仍能那般從容淡定,他便已然深深為她所折服。她若不是公主……或許今天之前這還是自己心底不曾斷過的奢望呢。不過今日,這念頭算是徹底斷了。那個被喚作隨從的深沉寡言的男人,呵,也不是池中之物。
書錦頷首而笑。想來自己這公主還不算太丟皇室臉面,好歹還剩了個「氣度風範」來撐場面。
「那這山莊……」
一股強大的壓迫感朝著堂內人壓來,讓人無法忽略。
「儉言?」書錦抬眸的同時,已微笑著喚出來人的名字。
儉言鐵青著臉看了看肖逸,眸又落回到書錦身上。她究竟在想什麼?竟然一大清早就扔下自己,跑來找別的男人喝茶閑聊。
「儉……儉公子。」半晌,肖逸才找到一個適合的稱呼。這男人,現在雖只是個貼身隨從,可離駙馬這稱呼卻也只剩一步之遙了吧。
選擇無視肖逸,徑直上前一步,移去書錦手中的茶盞,一把拉起她,「跟我走。」
她順從地跟在他身後,同時,反手握上他牽著自己的手,他手心的熱度就這樣焐著她心間的冰冷。
「書錦,可否離那個人遠些?」他突然停下步子,握著她的大手緊了緊。
「你是說肖逸?」
「是。」她對那個男人的依賴讓他非常不安。不單單是那個男人,任何男子的接近,都讓他心中滿是不安。這種不安在要了她之後,變得如此難以抑制。他甚至想要求她別靠近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這世上僅她和自己兩個人,不要再多出任何的人來,不要再生出任何的變故來。
「這山莊都歸他所有,你認為昨夜的事他會全然不曉嗎?」
「知道了又如何?」知道了就會死心嗎?他方才看書錦時那又敬又愛的目光,讓他想起來就萬分氣惱。
「儉言,你在存心不講理。」她直言不諱,語氣卻是鮮見的嬌嗔。
被這樣的聲音埋怨著,他又焉有再發作之理,千般萬般的不安與惶恐都只化作了一聲長嘆,「書錦,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回京的路上,我容你慢慢想。」
「回京?」
他果然如她所料般地詫異萬分。難道他真想在這兒躲一輩子不成?柳家父子的問題是遲早要辦的,事再擱也不會擱化了。又或許,是他至今仍惦念著柳正顯的再造之恩,因為與自己的事所以心下覺得對不住柳正顯?這後者是最讓書錦擔心的。若他真的對柳家有著這般深厚的感情,那回京後將要面對的一切……
「儉言,如果你不想……」
他倏地用雙手托起芙蓉面來,眼中是一泓濃得化不開的柔,「書錦要的,便是儉言要的。」
「儉言。」那樣冷靜而睿智的一個人兒,也因為這樣的話而激動得再也說不出什麼來。
小心地吻上她微顫的唇,如吻在蝶翼上,「都會過去的,定會過去的。」
面對預知會發生的一切,他仍是心懷忐忑。但每每思及自己已非孑然一身,便由心底生出必勝的信念來。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的,無論是柳辛楊,還是柳府。書錦,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