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蓬萊的益鈴變得異常少言,她仍時不時便去到雲訣身側,卻常常迷茫地停在他三步之外,不復往日纏人,只看著他叫一聲師父卻什麼也多說不出。雲訣本就寡言少語,看她望著自己幾個時辰出神知她有心結,且是對著自己。但他既不多言也不說教,只是如此靜靜任她望著。
人在身前心更遠,或執或惘時日過。
清渡一行人已完成任務回到蓬萊,落花傾城和離少仙更是帶回了自己的靈獸。益鈴去看望他們,卻獨不見日落。這才知日落被清渡以幾度欲傷同門之罪直稟三尊,被罰禁閉于屏炎慚心洞五年。細問之下才知是因自己,她雖怕日落但畢竟同門之誼,忙向三尊求情,終得減去兩年變為三年。
秋雁兒幾度勸說益鈴去探望日落,落花傾城對益鈴的態度卻再不復往日交心,益鈴很是茫然不解。最後終是在清渡的陪同下去看了日落一回,結果卻是日落大怒出手差點又掐死了益鈴,三年之刑又變四年。
落花傾城听說後對益鈴態度更顯冷淡。倒是離少仙仍同以往那般和益鈴情同兄妹,也是他時常去陪禁閉洞中的日落說話,即便每回出口「落落」都被他的徽墨相追。
益鈴心內憂困,只想回到止水峰去師父身側靜靜看著師父雖讓她心哀但也能讓她瞬間寧靜的身影。卻不想尋遍止水峰上師父常去之處都未見他,心下不由急了,便想冒險硬闖她還未破除陣法的幾處幽林密地。
卻是下一刻,一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鈴兒,去四季幻天前。」
益鈴忙不滯地跑進幻天院,正疑惑間一節雲梯從天上浮下,益鈴一喜毫不遲疑地踏步上去,落腳無聲,猶如踏在水面上,既柔軟又踏實。益鈴慢慢上去許久後見了一處閣樓,懸浮空中于雲端時隱時現。可雲梯仍在向上延伸,益鈴站在雲梯上望了望那個「絕念閣」便又往上去了。再走許久赫然見亂石嶙峋,點點蘊葒,一處絕崖凌懸雲梯盡頭。
崖上一人,白衣勝雪,凌然世外。
益鈴幾步踏上斷崖,笑著問向雲訣︰「師父,這是什麼地方?」
雲訣臨崖遠望,並未回頭︰「這是昔日為師的靜心之所。」
益鈴點點頭,上前到他身邊,幾步之外停下,隱去心頭瑟瑟抬頭笑問道︰「師父,那些梯子真的是雲做的嗎?」。
雲訣點了點頭,「那叫浮屠雲梯,你修為不夠尚無法凝集因而平日來不了這里。」
益鈴听著記著看著他清冷獨立在崖邊的身影,突覺師父看起來有些冷瑟、蕭絕,透著難以言明的寂然。
只听他突然又道︰「此處絕崖為蓬萊最高處,為師喚它蒼生崖,你可知為何?」
益鈴不由看了看四周,亂石蕭蕭了無多物,她遲疑著向著崖邊走近,不近不遠地站在他身邊與他一齊向著崖下望去。
海天相連驟然鋪展而來,浮雲點點泠然飄渺連著正山與蓬萊幾峰頂都在自己腳下,海那邊炊煙裊裊人息可見,恍然間小兒玩鬧,老人持杖,天下之景仿佛靜現眼前,歡聲笑語猶如入耳那般清晰可聞,無一景漏,無一聲失。自己望著眼前一切似在看人間百態,滄桑世事,年華輕轉間花開花謝百年不變……冷而寂,這便是從最高處俯瞰到的風景?
這就是師父幾百年來一直看著的?
靜望眼前紛繁,自己仿若俯望眾生的神祗,蒼生、六界、天地萬物,都如嬰孩般源源不斷地涌進自己懷里、心里……如此入心又如此——遙遠。
心頭忽然一顫,有什麼,在腦海里猛然炸開!我只蒼生之一,他卻如天上神祗……
小手漸漸握得死緊,心里澎湃激涌如浪滾。
這就是為什麼她總覺得師父遙遠的原因嗎?這就是她不敢靠近他、不敢接近他、不想侵犯他的神聖的原因嗎?他如神祗,而自己只是蒼生之一?原來竟是因為她和芸芸眾生一樣,從心底認定了他仙尊的身份,把他當作六界的守護者,當作神祗,當作上天,當作自己活著的世界的堅實守護,而不是,把他當做眾生之一,與自己同處在一個世界,真真切切一直在自己身邊的人。
猛然想起,當年他也是因為仙力超群而被推上仙尊之位。沒有選擇的,站到了天下蒼生的上面,站到了此處絕崖,從此遠離塵世再無人息。
竟,並不是師父喜歡清靜,而是不得不清靜之後便習慣了清靜。只因已經無人,和他站在同一個高度、也無人能把他當作身旁之人那般去看待、親近。做了三百多年的仙尊,被六界推到了比六界更高的位置,他已然將自己獨立于六界之外。俯瞰天下蒼生,看人間生死無意,悲歡離合,春去秋來……三百年如一日,于是淡了情、冷了心。再沒了自己的喜怒哀樂。
空寂到心如死灰。心狠狠地一揪,這樣的冷清,這樣的孤寂,這就是師父所感知的這個世界嗎?這就是師父眼中的天地嗎?如此廣闊無垠,靜謐蒼茫。卻想問一句,他眼中,可還能看到他自己?
眼淚無端滑下臉龐,她比以往哪一次犯錯都要來得自責,來得悔恨。她怎麼可以,這麼遙遠地陪在他咫尺之內整整四年呢?師父是這麼疼她這麼愛她,而她卻和眾人一樣,只是一個勁地感受著自己,心心念念只道只要師父在她身邊,卻不想,她可有一刻,真正陪在了他身邊?
是她自己,不斷加深著這份遙遠,在她心里,也在他心里。把他推向更高的地方,使得他更像仙,更像神,再無半絲人氣。他快樂嗎?他真的喜歡嗎?沒有人問他,也沒有人想到問他,最可悲的是,連他自己都想不到去問自己諸如此類了。
只是作為一個守護而存在,作為與他能力相對應的一份責任而存在著,他早已無法在眼前這片風景中真切感受自己,早已沒有了自我的概念,忘記了自己,也在六界之中,也是蒼生之一,也不過,是個得道成仙的人而已。
眼前波瀾壯闊的海天之景,將他的身影襯得更孤冷,更絕塵,也更空寂,仿佛下一刻,便會融入這片浩渺蒼穹,化為頭頂之天、腳底之地。將天地萬物都融進他的胸懷,而他,忘了自己,棄了自己,只孤寂地看著一切,守著一切,護著一切,百年千年,萬年億年,就這樣靜靜地、冷冷地過去……
雪白身影,映在眼中依舊清冷,依舊絕然,益鈴卻再也不忍生出一絲半絲的遙遠感。
淚眼婆娑中她望著他,眼淚如珍珠般墜落不停。
是不是她的每一次退後遠離都會讓他的心更冷,更感受到他和他自己所守護的這個世界的距離之遠?
「師父——」撲過去緊緊抱住他的腰,益鈴哭得不能自已。
他的三四百年就是這樣過來的嗎?益鈴問著自己,心頭滿滿的悔恨,滿滿的自責,更多的,是滿滿的心疼。
師父,是鈴兒錯了……鈴兒現在懂了,但仍舊什麼也改變不了,鈴兒沒有那麼大的能力,守不了蒼生,守不了六界,守不了眼前這片天地。鈴兒只想守師父,只能守師父,一生一世就守師父一個人!讓鈴兒陪著你,陪你一起守下去,永生永世直到天地寂滅的那一刻……
「鈴兒,怎麼了?」他有些疑惑地輕輕問道,手輕柔地覆在她頭頂。
只顧埋頭在他腰間,益鈴什麼也說不出,講不明,只有眼淚肆意流淌著,訴說著她的一千思緒,萬點決心。
娘,你說的那個人鈴兒找到了。他比爹爹還疼我、還愛我,鈴兒今生今世,亦或來生來世,甚至永生永世,都要陪著他,伴著他,守著他,即便不為蒼生只為他,也定要守住心中的善念,絕不成魔!絕不違背,當日蓬萊正殿手指蒼天對他的誓言!
「師父。」終于抬起紅腫雙眼,淚眼蒙朧中她毅然看他︰「你授我玄清訣吧。」
雲訣猛然一震,低頭看向她淚眼中的義無反顧與堅定不移︰「你都知道了?」見她默默點頭雲訣忍不住說道︰「那你應知為師所修的玄清訣為絕欲仙術若修它你便不能再生男女情事,婚配之意。」
益鈴毫不猶豫地點頭︰「我知道的師父,今生今世鈴兒永遠呆在止水峰上,陪伴侍奉師父一輩子!」
雲訣的身子意味不明地又是一震,他忽然閉了閉眼,轉向別處道︰「……你還是再思慮一番吧。」
益鈴絕然跪下,低頭錚然道︰「師父,鈴兒絕不會後悔,也絕不會讓師父失望!」
雲訣怔怔看著她半晌,白發輕拂間心頭微亂,卻不知是為何,他終是伸手將她扶起,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師父!」淚痕未干,臉上猛然笑開,絢爛如春花乍開,她毫不猶豫地沖進他懷里,再次緊緊抱住了他。雲白風清,遙遠不再。
海天滾滾醉人煙,朝生暮死戀一夕。
蒼生崖下,凡塵依舊,滄海桑田間;蒼生崖上,白衣金仙,再不是一人。
銀鈴聲聲,在風里飄搖,映著雪發,卻無端現出暖意。雲訣忍不住,亦抱住了小小的她。
空傾一身懵懂的執著,錯付不明她憐他之心意自顧冷心而無情的人,于是一生念一生誤,幾多痴幾多苦,輪回錯落間,究竟是誰錯了?誰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