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恩寧走進事務所時,所有同事看到她都轉頭避開,把她當成隱形人一樣。
她沒有難過的感覺,反而覺得好笑。
幾個月前,她還是事務所最耀眼的新星,大家對她都刻意奉承,現在,她成了事務所的害群之馬,當然沒人敢再跟她有交集。
她走進事務所負責人許律師的辦公室。
當初接下小鎮的土地案子,她曾幻想著回來時許律師會跟她談合伙的事。
現在當然不可能了。
她把事務所重要客氣行賄官員的證據交給了媒體跟檢調單位,目前檢調正全力追查中,新聞也鬧得沸沸揚揚。
雖然她是匿名檢舉的,但這種事紙包不住火,趙豪雄跟一干官員都受到約談調查,此刻早已恨不得把她殺了。
事務所出了個出賣客戶的律師,也是顏面掃地。
許律師冷冷的看著她,之前的和藹親切和贊賞都不知跑到哪去,像變了個人似的。「你該知道你的行為對事務所的商譽造成多大的影響。」
她沉默不語。
「我們不會再雇用你,同時會對你求償。你該明白以後也不會有其他律師事務所會雇用你了。」
她點點頭。
無論許律師期待她有什麼反應,她的回應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她平靜、冷漠,好像談論的是中她無關的話題。
他不懂,她本來是個有野心、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人,也正是這份狠勁讓他大大看好她,但是她似乎變了。
做出這種事的後果有多嚴重,他相信聰明如她不可能不了解,她原本平步青雲的律師生涯更可能就此告終。
暗恩寧正要轉身離開,許律師終于忍不住叫住了她。
「你難道都不後悔?你是瘋了嗎?是什麼值得你放棄這一切?正義?公理?別開玩笑了,我們搞法律的都清楚公理正義是看我們怎麼操弄的,別告訴我你的道德良知突然冒出了頭,太可笑了!」
她終于回頭,看著站在昂貴豪華的紅木古董辦公桌後方的中年人。
那個位置曾是她向往的,不過現在她知道了坐上那個位置,得踩過多少人的尸體。
她微勾起嘴角。「我做這些事的原因,你這種人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許律師呆愣愣的看著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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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恩寧坐在回小鎮的火車上,打開的報紙上全是有關高官跟建商勾結炒作土地的丑聞案。
在調查局的搜索調查下,陸續查出了好幾件貪污的案子,讓包括縣長、議長等大批官員全被收押禁見等候調查。
她合上報紙,沒有特別的興奮喜悅,因為她知道為了這件事,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但她心情是平靜的,這份平靜,是她渴求多年而一直得不到的。
曾經隨著功成名就,她的內心越來越空虛焦躁,現在她終于感到平靜,才知道這才是她要的。
只可惜她的體會來得太晚,在喪失了所有之後。
她苦笑,看著窗外熟悉的景物,小鎮快到了,她仿佛聞到了故鄉的泥土清香。
只是這一回,不會再有人在那里等待她…….
那個說要跟她一直在一起的人,已經不會再等她。
暗恩寧帶齊了文件跟資料到王大銘家拜訪,王大銘的媽媽卻用最惡毒的言語咒罵她,用掃把打她,用髒水潑她。
她耐著性子,努力的跟那鄉下婦人解釋她要做的事——幫他們打官司,把被非法取得的土地要回來。
「甘有價好康?你又想從我們這里拿到什麼好處?」
「你們還有什麼好處可以讓我拿?」她平靜的開口。「何況你們也不會有損失,官司打輸頂多就跟現在的結果一樣。」
王大銘的媽媽半信半疑的把門打開,讓她進來,听她說她的計劃。
後來,小鎮又陸陸續續有幾家人開了門讓傅恩寧進去。
漸漸的,人們知道她這回不是代表那惡劣的黑心建商了。她不是壞人,她是來幫他們的。
也許一直以來,大家都錯怪她了……
暗恩寧在跟王家母子把出庭的細節解釋清楚,並約定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後便起身離開。
姜宇硯從客廳旁的房間走出來,失魂落魄的看著那令他心疼的縴瘦背影。她的背脊挺得直直的,就像他珍愛的那株蘭花。
「我就跟你說她真的變了,她這次是來幫我們的!」王大銘激動的跟姜宇硯說。是他把姜宇硯拖來的,他要證明傅恩寧是好人,所以要他在房間里听他們的對話。
「唉,也一直就不是壞人,是我們誤會她了。」
王媽媽充滿懊惱自責的嘆息令姜宇硯渾身一震。
誤會?!老天!他做了什麼?那天他是喝醉了。可是他記得自己對她說過的那些殘忍的話。想起她的眼淚,至今仍灼燙著他的心。
他讓她哭了。最愛她、最相信她、最心疼她的人,竟然讓她流淚了?!
他一時氣瘋了,因此根本就沒有好好听她解釋,那時的她已經準備舉發趙豪雄的惡行了吧,他卻沒察覺的罵她、指責她。
「如果我說我什麼都不知情呢?如果我告訴你我也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信不信我?」
她這麼說的時候他該看出她的脆弱、她的傷心、她的委屈的,但他卻遲疑了,該死的他竟然遲疑了?!
他傷害了她。他無法想像她這麼高傲的人怎麼承受得了這種傷害?
別人怎麼誤解她,她都不在乎,但他知道如果誤解她的人是他,那對她一定是致使的一擊。
是他的錯。
是他一點一嘀瓦解她的以防,他好不容易才用深情軟化了她剛強的心,他是這麼多年來唯一能夠踫觸她內心的人,可他卻在最後告訴她,他不相信她…….
懊死的!他到底干了什麼好事?!
恩寧!
姜宇硯沖了出去,空蕩蕩的馬路上,卻已看不到她的身影。
他心疼的握緊拳頭。
不!他不會允許他們就這麼結束!他一定會把她追回來,求得她原諒!
六個月後
暗恩寧從法院走出來,心情是幾個月來難得的輕松。
「謝謝你!謝謝你!暗律師,你真是觀世音菩薩。因為你,我們才能再把祖傳的土地討回來,我們真朱知道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對著她不斷鞠躬道謝的是王大銘母子,跟幾個月前她出現在他家門口、王母拿著掃把要將她打出去的模樣相反,他們現在把她當成了恩人。
「沒什麼。當初趙豪雄他們聯合黑道設局詐賭,取得土地的手法本來就不正當,只要證明他們當時是惡意詐欺,不法所得當然得歸還,我只是在法庭上證明這點而已。」
「不,你做的不只是這樣。」王母感激的汪流滿面,差點沒有下跪。「你敢跟勢力那麼龐大的集團對抗,還替我們小老百姓伸張正義,在我們心中你就是神。當初小鎮的人全都誤會你了,還把你罵得那麼難听……想到以前,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
暗恩寧尷尬的扶著王母,不敢讓她真的跪下去。在法庭上她辯才無礙,可是這種場面她就應付不來了。
「呃……不,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那時也是我糊涂,沒有搞清楚事情真相就接下工作,幸好現在土地拿回來了,你們總算可以安心好好過日子了。」
「謝謝你,謝謝你……」
暗恩寧又花了些力氣,好不容易才把那對母子送上回鄉下的火車,然後她從火車站坐公車回家。
情況不同,她現在已經負擔不起坐計程車的錢了。
回到家,門上大大的丑陋噴漆寫的淨是一些難听的話,那些字已經出現在她家門上好幾個禮拜了。沒辦法,她沒錢重新油漆,所以只好任由它們繼續留在這里。
說實在的,她不是不了解趙豪雄的憤怒,他目前仍被羈押禁見,而她則主動替當時賣地的農民打官司,追回了一些他用不法手段取得的土地。
美國廠商看到這情況,當然縮手了,放棄原本來台設廠的計劃。
整件事情發展到最後,趙豪雄可說是灰頭土臉,損失龐大。
呵!想到她自己現在被事務所辭退,沒有一家公司敢再用她,這「小小」的損失也不算太過分。
她回到家,鎖上門。
家徒四壁很適合形容她現在的住處,但她無所謂,反正過不了一年,這房子應該就會因為她沒有固定收入、繳不起貸款而被查封。到時東西少了,搬家也比較容易。
她從廚房里拿出泡面來煮,煮好後拿到桌上放涼,等著待會吃。
在吃晚餐前,她得再看看下一個案子的相關資料。沒錯,即使現在失業中,但她還是很忙,忙著幫小鎮的農民們打官司。
可是她並沒有跟他們提所謂的律師收費標準是以咨詢的小時計費,出許還要另外收費。他們不懂,也保密起那個錢。
除了很多的謝謝跟小鎮不時寄上來的農產品以外,她完全沒有收入,之前的積蓄也都賠給事務所了。
苞趙豪雄翻臉讓她成了違反律師道德跟造成事務所形象大傷的罪人,依照當初的工作條約,她得賠償事務所的損失。
面都涼了她才看完一個段落,正要吃面的時候,門鈴響了。
懊不會又是那群混混因為她今天贏了官司而來找她麻煩吧?傅恩寧一邊拿手機準備打電話報警,一邊拿起了放在門邊的球棒。
她小心翼翼的把門開了個小縫,只見門外站著個高大的男子,不過卻垂著頭,垮著肩,看起來沒什麼威脅性。
她默默把門重新關上。
「恩寧,別這樣,讓我進去好嗎?我想跟你談談,我很抱歉,我——」
她再度打開門,冷著臉。「夠了。你回去,不要再來了。」
這六個月來,他每隔幾天就來騷擾她,令她煩不勝煩。
但這次的事情讓她體認到,人最痛苦的不是沒有希望,而當你開始懷抱希望,然後又再度被踹進絕望的爛泥里。
如果是這樣,她寧可不再相信,寧可自己永遠是那個冷情冷血的壞女人。
姜宇硯發現自己錯了,他看到她後來做的事情,知道自己誤會她了。
「你已傷我太深,我不要自己再沉溺在對未來的想望中。」
他想起她說這話里的冰冷眼神。
真的太遲了嗎?不,他絕不放棄!
「讓我進去,我們談談。給我五分鐘,就五分鐘。」他低聲哀求道。
她冷冷看他。
炳啾!他打了個噴嚏。
她注意到他全身淋濕,而且她剛剛听到打雷聲,知道外面下著雨。
「抱歉,有點冷。」他揉了揉鼻子,下意識地用手環住自己,雨水從他的發梢滑落,沾濕了他整張臉,整個人看起來就是一副可憐的落水狗模樣。
她恨恨的的瞪著他,有些氣自己的心軟。
「我可以給你一條毛巾,擦完就請回。你車上有暖氣,相信你不會著涼。」
「非常感謝。」他聰明的沒說什麼,能夠進她家的門就已是很大的突破了。
進了門,姜宇硯看見空蕩蕩的房子,看見唯一的一張桌上散亂放著的資料跟一碗顯然已經放涼了的泡面,他皺緊了眉。
她沒理他,直接去浴室里拿了一條毛巾丟給他。
「這就是你過的生活嗎?」他痛心的開口。
她木然直視他。「我過什麼生活跟你都沒關系。」
他難受的低下頭。「對不起,我那天罵了你,是我誤會你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可能是當時打擊太大,加上又喝了酒……不!我知道我是渾蛋,沒有理由,我該相信你的,可是我沒有。」他一古腦的把想對她說的話全都說出來,然後像等待判決的罪犯,期盼的看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她的神情淡淡的,既沒有高興也沒有憤怒,反而讓人心慌。
「說完了?」
「……說完了。」
「那好。」她冷冷的說。「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要說的話已經讓你說完了,你以後可以不用來了。」
姜宇硯呆愣愣的站著,不知所措。
不是這樣。他要的不是這樣,他寧可她罵他、打他,都好過這樣雲淡風輕的要他消息。
因為這樣就表示他們再沒有關聯了,往後,就只能是陌生人。
「毛巾拿著,你可以走了。」好像嫌給他的打擊還不夠似的,她又加了這一句。
「呃……抱歉,我可以借一下廁所嗎?」
她倏地瞪向他。
冷汗流下他的背脊。
他耍無賴,他知道。他這輩子還沒有那麼無恥過,可是……就算無恥又怎樣?總比就這麼離開要好得多。
暗恩寧連開口都懶了,手直接往與臥室相連的浴室一指。
「謝謝。」他點了個頭。
看他消失在浴室門後,她咬緊了唇。
懊死的他!為什麼還要出現?這下好了,他進過她的家、用過她的浴室,以後她每次在家里都會想到他了……
不!別再那麼想了!她不會那麼沒場所的,她會忘了他!
是啊!就像她十年前忘了他那麼簡單……心中有個嘲諷的聲音這麼說,她馬上就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還在那邊兀自掙扎的時候,姜宇硯已走出浴室,可她背對著他沒有察覺。
他趁這機會看了一眼她的房間,床頭上的某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當傅恩寧終于整理好思緒,轉身想把他亍跋出去時,卻看到浴室的門開開的,里頭空無一人。
她在臥室里看到他,皺起眉。
她不高興的說道︰「你干嘛亂進我房——」
她驀然住嘴,因為當他轉身時,她看到了他手里捧著的東西。
「這戒指……這麼多年了,你一直沒丟?」
她頓時整個人僵住了。
片刻後,她終于找回聲音,臉已漲紅,自己卻沒察覺。「我、我只不過是忘了…….」
「是嗎?它好好的放在你床頭,事實上這是你房間里唯一的裝飾品,可見你有多寶貝它。」
「胡、胡說……什麼寶貝……根本是個不值錢的——」
「就是因為不值錢你還這麼珍惜,所以才更顯示出你有多重視、多寶貝。」
「我……」
「承認吧!你始終忘不了我,就如同我始終忘不了你一樣。我們之間,誰都沒有辦法放棄誰,不是一次吵架就可以把我們分開的。」他走近她身邊。
她討厭他靠過來,尤其是他手里還捧著他當年給她的貝殼戒指。
她退一步,他就前進一步,直到把她逼到牆邊。
「再給我一次機會,恩寧,求你。」
「不行。」
「為什麼?」
她抿緊了唇,倔強的不肯開口,別開的臉蛋上漫著水霧的眼楮是唯一泄露的脆弱。
他的心揪痛起來。「我讓你失望了是嗎?對不起!我明知道你是那麼驕傲的人,卻還是傷害了你。那時我沒相信你,我像別人一樣錯怪你,一定讓你很難受吧?我應該站在你身邊,永遠站在你身邊的,對不起。」
一滴眼淚滾出了她的眼眶。
「其實你沒有錯,會那樣想也是正常的……在那種情況下,正常人都不會相信我完全不知情。只是因為……因為你以前都會無條件的相信我、支持我,我才會以為……以為真的有人可以無論如何都會站在我這邊。我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值得被愛的人,我只是以為……也許會有奇跡……」
「恩寧!」他制止她說出貶低自己的話。
他的心好痛,她的眼淚、她的話,都像利刃凌遲著他。
他走上前,伸出手緊緊抱住她,心疼又痛苦的吻去她的眼淚。「對不起。我是渾帳!我不該……恩寧,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你是值得被愛的。你是我愛的人,我唯一愛的人,請你不要……」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喉嚨仿佛梗著硬塊,他說不下去了,只能拼命的抱緊她,吻著她。
她沒有抗拒,這對他是很大的鼓舞。
餅了很久,她終于不再流淚,安安靜靜的待在他懷里。
他珍惜的抱著她,一輩子都不想再放手了。
「我可以再次相信嗎?」她仰起頭,無助的、彷徨的、害怕的表情,像個迷路的孩子。
她可以再相信嗎?相信愛、相信未來、相信有人會一直陪在身邊、相信她有可能得到幸福……
盡避那對她而言真的好難好難。
他笑了,笑中帶著堅決的坦然。
「你可以相信,也可以不用相信。反正我不會放棄的,這輩子都會跟在你身邊。」
她沉寂許久的心髒再次跳動了。
他們彼此都知道,言語沒有太多意義,只有真正的行動才有價值。他沒打算說服她,只打算用未來的每一天讓她知道他的真心。
她點點頭,也只是說了聲,「嗯。」
未來還有許多的問題,也許他們還會踫到許多阻礙,可是當他把貝殼戒指套上她的無名指時,她沒有拒絕。
即使十年過去了,他們仿佛還是當年那兩個在海邊防風林里偷偷接吻、沉醉在幸福中的男孩與女孩……
「就這樣把你套住了喔!以後你就是我的了,要乖乖當我的老婆,永遠跟我在一起。」
當年,男孩對女孩這麼說。
永遠在一起……
永遠的第一天,從今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