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暴雨式的攻擊,整整持續了三個時辰。奪城之戰圍繞著襄陽城各個城門激烈地展開,城上城下,無數具散發著焦臭味道、或被燙的皮開肉綻半生半熟的尸體互相堆疊,壘起數座小山一樣的尸堆。無數血肉模糊的尸體在城下被叛軍反復踐踏、轟砸,而變得支離破碎,殘肢斷體隨處可見,殷出的鮮血將城下三寸的泥土都浸染成了一片暗紅!
大半天過去,天空上的陰雲慢慢地越積越多,變得厚重起來,清晨時還顯得有些明亮的光線到得此刻已經被烏雲遮擋,能見度越來越低。經歷了幾次的反復爭奪之後,雙方的戰力都遭受了重創,然而憑借著厚重的城牆和堅固的城防,並且有數千的百姓壯丁作為後盾,朝廷一方的損失遠遠要比叛軍小得多。
東城門一帶,原來五千余人的淮王軍此刻已經只剩下兩千五百余人了,折損近半。南城門和西城門外,本來就是佯攻,雖然偶有攻勢猛烈的時候,但損失仍舊不大,只有數百人而已。倒是一直作為主攻方向上的北城門一帶,經過反復的爭奪、拉鋸,此刻北城門外的護城河和源水一帶的三角河段的水面上,到處都是漂浮著的尸體。在最靠近城牆的一段河面上,諸多叛軍的戰船之間,自城牆上掉落下來的尸首堆積如山,將戰船之間的縫隙幾乎都要填滿,有的地方如果不經過徹底的清理,將那些浮尸挑動順水飄走,就幾乎已經不能夠行船,連偏轉都有些困難。
城牆下方,緊貼著被鮮血浸染成暗紅色的城牆,自下而上由無數的尸首層層疊疊,堆積起一面緩坡,在尸堆的下方,無數鮮血緩慢地貼著地表滲透出來,有些地方已經形成了涓涓細流,緩慢地流到了城河之中。
站在城頭放眼望去,北門一帶的水面上幾乎是流血漂杵,到處都是漂浮的尸首,到處都是碎裂的船板和傾斜在水面慢慢沉降的船只殘骸。以往澄澈的河水已然變得昏黃渾濁,暗紅的血色映襯中,一股腥臭氣沖天而起,讓很多第一次經歷如此血腥景象的百姓忍不住在城頭彎腰嘔吐。
那些仍舊在陰雲中勉強撐起的殘破船帆,上面無不盡染血色,水師叛軍先前處于陣型前方的數十條戰船此刻已經損毀了二十幾條,稍小一些的戰船直接沉入了水底,但有些體型較大的戰船雖然已經破損嚴重,但在漂浮在水面的尸體和破碎船板的擁擠之下,卻並沒有完全沉下去。大半的船體沒入了水下,仍舊有一小半在水面之上,在諸多船帆檣櫓之中,不甘寂寞地探出一個船頭的尖角來。而這樣的情形,讓本來就有些偏轉不便的叛軍戰船,變得更加進退維艱。
潮水一般涌來的叛軍,終于漸漸開始退卻。
戰事又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除了西門和南門仍舊有些零星的沖鋒之外,東門和北門的進攻已經完全停止了。不論是叛軍還是城頭守卒,雙方都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氣,大半天的時間里,雙方不顧生死地浴血爭奪,到得此刻終于獲得了寶貴的休息時間。雖然不知道到底能休息多久,但在雙方都已經接近疲憊極限的情形下,哪怕多休息一刻都是無比的奢望,每多休息一會兒,也許就能讓士卒多恢復一分戰力,也許就能在下一次的決死戰斗中,多一分勝利的可能!
大戰間歇,除了充分利用時間休息之余,攻守雙方也都抓緊時間清理著戰場。城頭上的守卒被臨時征派的藥堂先生、江湖郎中以及手腳麻利的百姓緊張地處理著傷口,盡管在戰時條件不足,很多人的傷口處理得相當粗糙,但面對著如此惡劣的形勢,多多少少還是起到了作用。
余下受傷較輕和沒有受傷的士卒、百姓,則被宋成和張忠等一眾將官分別指揮著,分布在四門,清理城頭上的死尸,修檢城防,補葺破損的戰具。城內的街巷之中,諸多流民和百姓紛紛忙碌著,修補被燙裂的毛竹,更換破漏的皮革和鐵鍋,向城頭運送吃食和藥物,還有的被征集起來,協助襄陽府的衙差在城內不斷地巡邏,維持戰時城內的秩序……
東城門的正中,已經被叛軍的撞車沖出了一個巨大的凹坑,邊緣龜裂處處,如果不及時修補,恐怕敵人的撞車再來上兩下,這城門便要四分五裂了。然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已經沒有時間來讓人重新修繕完好整扇粗重的門板了,因此只有采取便給的辦法,找了一些粗重的物料堆在城門甬道之中,雖不至完全塞滿堵死,但叛軍撞碎城門這第一道防御之後,也一時無法自甬道之中攻入城內。
與此同時,北城門城上城下也在抓緊時間修補檢查。北城門處,雖然城門沒有被尖利的船頭撞破,但也是凹坑處處,門後粗重的木栓已經接連換了四個,門外扇面上,滿是凹坑和被刀劍砍出的斑駁印痕,水門粗重的鋼鐵柵門處,鐵條已經被生生掰彎了兩條,盡管在此處叛軍的尸骨堆積如山,已經足以將柵門的疏漏處完全擋住,但若是不及時清理修補,下一次的戰斗中,這里依然會成為一個不足的弱點。
在城頭守卒抓緊時機補充食糧、恢復體力並修葺防具的同時,城下的叛軍也在抓緊修整。
北城門外,一條條戰船緩緩地後退,包括那艘巨大的樓船,也在攻勢受挫的情況下緩慢地月兌離了戰斗,退卻到了投石車的射程之外。在前方只留下了一些正在抓緊修補的船只和負責打掃戰場的小船。
打折的檣櫓用殘破得無法修復的帆布和纜繩重新捆縛住,船體的破洞拆下備用的船板重新釘補牢固,無數的叛軍士卒一邊站在船艙內向外舀著灌進船體內的河水一邊抓緊修補。更多的人則拿著拍桿和船槳、長矛,劃著形體稍微輕便一些的小船,在各個聚集成堆的尸體和船骸之間往來穿梭,不斷地疏通著船體之間的河道。被打散的尸體緩緩順著水流漂走,有的聚集到了城牆下,有的則順著水流漂出了河灣。而那些半漂半沉的船只殘骸,除了少部分實在無法擊沉的之外,大部分都被沉到了水面之下。
高大的樓船上,最前方的甲板上,數十名士卒正在用水使勁地沖洗著船板。堆積如山的尸首被拋下船頭之後,殷殷的血水使甲板上黏糊糊滑溜溜的一片,如果不加沖洗,作戰的時候已經很難站住人了。樓船正中的飛廬,此刻已經被砸得塌了下去,雀室更是完全被拆毀。三層的船艦,現在只剩下了兩層,前半部的甲板也多了一個被巨石搗出的坑洞,幾條寬大的板條被橫七豎八地搭在坑洞上面,粗陋地釘成了一個封面。
東城門外,兩千余人的淮軍迅速月兌離了戰斗,在寶貴的戰場間歇之中,幾個幾十人的小隊小心翼翼地躲避著城頭的冷箭,同時在迅速清掃著戰場。橫七豎八的斜插著的刀槍和尸首一樣,被攢成了幾個大堆,而被踩踏出的滲透著泥水和血水的泥地凹坑,也飛快地被一具具尸體填平。在城頭的守卒吃著後方送上來的熱飯和干糧的同時,城下的叛軍也各自飛快地吃著冰冷的口糧……
雙方雖然月兌離了戰斗,但自始至終,守卒和叛軍的眼楮,仍舊死死盯著對方的舉動。誰也不知道這一次的休息時間能有多久,誰也不知道這口飯能不能吃到最後,而下一次戰斗,又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展開……
尸山血海之中,不論是守城的一方,還是攻城的一方,沒有知道,自己在下一次戰斗中,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城頭上,被一個老郎中匆匆縫合了胸前的傷口的林南,正在大口地吃著白飯。雖然不知道吃在口中的米究竟是怎麼弄來的,但是,在這個當口,不管是百姓還是守卒,能吃到一口熱乎的,對穩定軍情民心都無疑是一件大好事。
靴聲橐橐,官服缺了下擺露出血染的中衣的都指揮僉事張忠,帶著十幾個士卒巡城回來,順手從旁人手中抓過一碗冒著熱氣的米飯,沒有猶豫,像旁邊任何一個普通士卒一般,伸手一撈便吃了起來。林南端著碗默默地端詳了半晌,終于放下碗站起身來,走到張忠面前,雙手交叉,躬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軍禮。
正在吃飯的張忠忽然一愣,待看到林南臉上莊重肅然的神情,卻又忽有所悟︰大戰之時,有士卒如此擁戴上官,看來襄陽城之戰,還大有可為。他以為林南一拜是為城頭血戰對將官的敬仰和崇拜,殊不知,林南只是在對之前對他的誤會表達一絲愧疚和歉意罷了。
張忠抓起一口飯送進嘴里,一邊吃一邊笑了︰「原來是你!叫什麼名字?」
林南一愣,猶豫了一下道︰「喬山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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