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放在平時,或者換一個場合,之前略有齟齬的二人或許便能坐下來聊上幾句,化干戈為玉帛,借著這個機會彼此修好。然而此時戰事正酣,叛軍雖然潰散奔逃,卻還沒有形成一潰千里之勢,若是在這個時候略一疏怠,出個差錯,讓叛軍在附近重新集結成型,那麼先前的所有努力就都白費了。而方天白作為一任的縣丞,此時便是地方上的最高長官。因為這個浦下縣,早在江南大水的時候,便攜家帶口棄了滿縣百姓逃了。身為最高地方行政官吏的方天白,雖然打退了叛軍攻勢,但依然要整頓城防,監察民情,梳理各項的行政……
盡管劫後余生,對往事都有些看淡,但此時兩個人都身負要務,實在不是說話的時候,因此彼此略微說了兩句之後,便拱手作別了。方天白繼續處理浦下縣的事情,林南則跨上戰馬,提起染血的戰矛,繼續投入到了對叛軍的追殺之中。
前方不遠,指揮僉事張忠帶著數人大聲呼喝,驅趕著潰逃的叛軍。鋒銳的羽箭穿風掛雨,聲聲不停,每一支射出,都必定帶起一抹淒慘的艷紅。林南催馬跟上,沿途手中長矛不斷地挑動,無情地收割著叛軍的生命。
眼下叛軍雖然人數眾多,放眼望去黑壓壓的遍野都是,但卻沒有任何一個敢停下腳步。最開始朝廷騎兵自丘陵氣勢如虹沖下來的威猛身姿,此刻依舊在這些叛軍士卒的腦海中盤旋不去。背後不遠此起彼伏傳來的淒慘的吼叫,更是令這些已經失去了戰心的士卒膽寒,除了催動雙腿不斷地向前跑動之外,再沒有停下來的念頭。
五十多人的斥候兵,亡命一般追趕著上千人的叛軍,場面詭異得出奇。
群狼驅羊,也不過如此。
若是依照這樣的形勢下去,這場戰事就幾乎沒有任何懸念了。然而,此刻仍舊在不斷奔跑疾馳的雙方,卻是不約而同地心里都是一片惶恐。叛軍惶恐,不敢向後看上一眼。追兵同樣在惶恐,卻是怕眼前在逃的叛軍停下來,甚至反撲。
狼雖齒利,卻劣在數量太少!密密麻麻的叛軍雖然在亡命逃竄,與張忠等人相比,數量卻實在龐大!以至于雖然此刻張忠林南等人是追殺的一方,但心里的恐懼卻一點也不比對方少!
而現在的形勢,無論對追趕一方還是逃亡一方,都已經是騎虎難下之局!
叛軍不敢停,在他們的意念中,後面追趕而來的乃是朝廷的大軍!數量不知有多少!停?停下來的結果就是死!沒有人會停!反觀追兵一方,也是一樣的不能停,不敢停!一旦停下來,上千的叛軍,只要有少數人回頭,便會發現事實的真相,只要有其中一小部分集結起來,便會對這五十余人的斥候隊形成強有力的阻擊!而到了那個時候,看清楚事實的叛軍將領,勢必要重新組織起人馬形成反撲,如此一來,不但這支隊伍要被徹底埋葬,先前月兌離了危險的浦下鎮,也一定會被徹底屠戮!
不論是為了哪一點,眼前的追殺都勢必要進行到底!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保命和立功,兩者已經完全地混同在了一起!而為了能將追殺進行到底,唯一的辦法就是制造混亂。讓叛軍出現徹底的混亂!恐慌!驚懼!讓他們來不及回頭!不敢回頭!除了不斷地逃跑之外,再沒有其他的念頭!
張忠在北,林南在南,兩人身後各有近半的士卒緊緊跟隨。整支隊伍呈扇面一般散開,形成一個略帶彎曲的弧形兵線,在叛軍的逃亡隊伍中不斷地插入穿出,所有人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砍殺!驅趕!正在逃亡的人可以不用理會,但是一旦發現有叛軍士卒停下腳步,必須立刻斬殺!不能讓他們停下來!不能讓他們有任何的喘息機會!
五十余名斥候士卒,人人馬不停蹄,長刀和戰矛不離雙手,一旦有精疲力竭的叛軍士卒停下來,沖上去就是一陣砍殺!大雨之中,叛軍四下奔逃,也完全失去了方向,五十余人想照顧整個戰場,也是力有未逮。因此遠處來不及沖散的叛軍,就只有張弓搭箭,以一輪又一輪的箭雨,挑動這些叛軍的驚懼恐慌!殺滅這些士卒的反抗之心!
若是能自半空中向下看,便能看見一幅清晰的畫面︰自浦下鎮往東,一片略緩的丘陵平原上,漫山遍野的人潮,瘋狂地朝著東方亡命狂奔!後方稀稀落落地數十騎兵,宛如虎入羊群一般,不斷地游走,砍殺驅趕著潰不成軍的士卒。
年老體弱的士卒最先露出的疲態。本來跑在最前面的一些人,腳步開始變得踉蹌,蹣跚的身軀沒等倒下來,便被後來的叛軍推推搡搡地跌到在泥土之中!無數雙腿腳踏將上來,好好的一個人頓時變成了一灘肉泥!
身強力壯的叛軍跑動如飛,有的跑著跑著背後飛來一支流矢,蓬地一聲便撲倒在水坑里,掙扎兩下再沒有起來。有的一邊跑一邊回頭,卻不曾想腳下一絆,跌入水坑,再想爬起來已經沒有機會,不是被後方逃亡的士卒踩上一腳,便是被追趕的士卒砍上一刀……
死亡的恐懼,像瘟疫一般在叛軍中間迅速地蔓延。征戰了許久,**和精神雙重的壓力下,不斷有人體力透支,跑著跑著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沒有起來。
人潮,持續向東逃亡!奔跑中的叛軍雖然害怕背後的騎兵,卻對眼前阻擋自己的同僚沒有半分的畏懼。一旦身前有人阻擋了去路,毫不猶豫地便伸手奮力一推!
五十余人的斥候隊,在這場趕羊的生命游戲中,實際射殺的叛軍人數並不多,造成最大傷亡的,是在逃亡過程中,叛軍之中不顧一切的互相推搡、擠壓、踩踏!無數的旗幟被混亂地丟棄,累贅的頭盔和甲冑被解下來,扔在隨處可見的泥水坑里。甚至有些身份標識的軍官將校,也忙不迭地扯下了官服,半赤著身子在人群中逃亡!而一旦他們停下,背後很快便會飛來鋒利的奪命羽箭,和凶神惡煞一般的追兵!
隨著戰事的進行,先前還有所顧慮的斥候軍漸漸放下了擔心,面對羊群一般的逃亡叛軍,殺得越來越順手!應對的經驗也越來越豐富!區區五十余人的斥候隊,居然將一開始制造出來的恐慌和優勢,擴大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也持續到了正常戰爭的最後!漫長的逃亡線上,上千人的叛軍一潰千里,再也沒有形成戰斗力的條件。哪怕在這時候對方數量上仍舊超出斥候隊無數倍,也完全形不成任何的威脅了。
驅逐,整整持續了近兩個時辰。
終于,逃亡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前方密密麻麻的叛軍士卒,也漸漸變得稀疏。
啪!一個渾身是血的士卒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絕望而又欣慰地倒在了水泊之中……
襄陽城一番血戰已經持續了兩天時間,撤軍之後又遇伏擊,倉惶逃走;攜帶的糧食物資都被九殿下明勇搶掠殆盡,這撥叛軍走到雙虎嶺以東,早已經是人困馬乏!但當務之急,卻是弄到糧食!于是帶隊的將領短暫歇息了一段時間之後,決定對浦下鎮發起攻擊!可是悲哀的是,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小小縣城,抵抗卻是驚人的激烈!連續戰斗了兩個時辰有余,居然還沒有將這個土城打下來!
隨後,這支叛軍又悲催地陷入了逃亡的命運。
如此連番折損、敗亡,軍心士氣已經降到了最低點,在連續逃亡了許久之後,終于有人疲憊地倒了下去。再跑下去是個死,不跑還是個死!既然左右都是個死,還不如省幾分氣力,早點落個解月兌!
越來越多的逃亡士卒倒在了地上,前方的視野,終于漸漸變得開闊起來。林南一勒韁繩,本來就有些跑得困乏的馬兒猛然一停,居然前腿一屈,雙蹄一軟,險些跪了下來!搖動著酸麻的臂膀,林南緩緩垂下了手中的戰矛,如此大強度的追擊和砍殺,此刻不但是他,很多斥候隊中的士卒都已經殺月兌了力了。不遠處的張忠,此刻雖然仍舊在馬上拈弓搭箭,但射出的羽箭也明顯有些無力,震懾之意遠大于殺傷力了。整個追擊過程中,叛軍士卒固然是跑得精疲力竭、幾近累死,追擊的斥候隊士卒也一樣是用盡了渾身的氣力,疲乏到了極點!
剛剛射出一箭的張忠雙腿一磕馬鐙,還想繼續向前追擊,可是胯下的馬兒卻半天沒有邁動前蹄。張忠左右看了看,頓時心中一陣苦笑,四下里能看見的本方士卒,此刻已經不足二十人!一頓混戰之下,即便是追擊的一方,卻也追丟了近半的士卒!如此一看,對大勢已經明了的張忠,頓時沒有了再追下去的念頭,這支叛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戰斗力,就此煙消雲散也不是不可能的。大勢已成,再追下去已經沒有必要了。
張忠微微抬起手臂,左右搖了搖,所有的斥候隊士卒頓時松了一口氣。有的人實在堅持不住,趴伏在馬背上吐著反出的酸水。有的人一勒馬韁,卻忽然連人帶馬摔倒在泥水之中!而與此同時,疲累不堪的叛軍士卒也徹底松了一口氣,盞茶的時分過後,逃亡的身影漸行漸遠,終于消失在了眾人視野之中。
漫天的細雨終于漸漸停了下來。
風卷殘雲,遮攏在東南大地上空的層層烏雲,變得越來越稀薄,終于,一絲白亮之色透了出來,天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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