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雲霧山比武嗎,咱們這些人,個個有名次。」吟兒環視四周,除了孫寄嘯這小子當年不在場,其余全在武林前五十里,錯不了。
「大家的武功算起來其實差不多,然而比武光靠力氣不行還得比腦筋,無怪乎你們這些人,全都是我手下敗將……」任何時候都改不了吹噓的德性,林阡在場她就更是肆無忌憚,「不過空有名次有什麼用?受人尊敬才是最不虛此行——比武還沒開始的時候,就有個姓洪名瀚抒的少年,在雲霧山家喻戶曉、德高望重。對,是叫洪瀚抒……能回憶起來嗎,那是個怎樣的人?」略帶期待地注視瀚抒,像引導听弦一樣地引導他。
洪瀚抒若有所思,思緒卻不完整,直到很久以後,也沒能收拾起記憶的碎片。原本還癲狂可怕殺人如麻的惡魔,忽然又變成迷惑彷徨需要幫忙,但一瞬之後,誰知這頭野獸會否又突然再度發狂……?此情此景,一干人等,仍然是哪個都不敢隨便呼吸。
吟兒真是高估了他,他花了半晌功夫,看似終于想通了,卻只是想通了原來洪瀚抒所指是他……這些天來,周圍人都稱他為主公、洪山主、大哥,除此之外,只有適才的林阡挑釁過一句「洪瀚抒敢應戰嗎」然後他近乎本能地持鉤應戰……「洪瀚抒」,原來,這听上去有點耳熟的三個字,是指他嗎?
瀚抒沒開口回答,因為他找不到自己,遺失的那些,兄弟們該幫他尋。盟主的意思,再正確不過。藍揚緩過神來,理解了吟兒的用意。這種時刻,如果連他都失去理智陪瀚抒一起瘋,那這段日子的堅持、這麼多年的煎熬,都白費了,對得起他們那個曾經頂天立地的洪山主?
支持他、和他統一戰線,並不意味著和他一起糊涂。曾經的藍揚明明懂,如今麻痹就意味著放棄和認敗了,怎可以!陪著他固然是必須的,但在陪他的同時要拖他出來、而非被他一起拽下泥沼……是以藍揚平復心情,且幫瀚抒一起追憶。
「事實上,雲霧山只是個追逐信仰的起點——洪瀚抒從小到大掛在嘴邊的話,一直都是‘非短刀谷不入’,若非去雲霧山可以達到這個目標,多少人抬他去、多少名利擺在那、他都不可能去。短刀谷。沒錯這真就是他的理想,說來他雖然好像始終沒能靠近,可時至今日都從不曾遠離。」
追憶往昔崢嶸,藍揚雙眼不禁濕潤︰「洪瀚抒,那是個怎樣的人?他曾在追逐情愛的過程里還管閑事要幫分崩離析的小秦淮化解恩怨,他曾在身受情傷的同時還密切關注著淮南爭霸的進展,他在白帝城的郊外嘴硬心軟拼了自己的命救盟主于危難,夔州之戰他一個人深入金方戰船去放火協助了盟軍打勝仗。後來的黔西、川東。他哪場不曾拼盡全力,他只怕自己不能站在抗金的最前線。黑(道)會膽敢滋擾聯盟。他二話不說會將它連根拔起,連青城岷山也不放在眼里、他洪瀚抒哪里會怕與人結仇……」
吟兒听著回憶著,而後面這場連她都沒听過︰「還有那神岔之戰……陳倉道雖有百余里易守難攻,但戰線卻可能一潰全潰,如果不是因為他洪瀚抒的不肯棄守,林阡再怎樣神通廣大。也還是要從那里一直丟到大散關,今時今日哪里還有抗金聯盟的跨境,金軍恐怕早就踏進了南宋的疆土……」真是意外,意外卻振奮!連鳳簫吟都缺席的戰役他洪瀚抒參與了!
而他,呆呆地也听著回憶著。印象里好像浮現出了和眼前人並肩作戰的寥寥幾幕,只是,太短暫也太模糊……非短刀谷不入?短刀谷,應是個地方?那我,到底入了沒有?淮南,白帝城,夔州,黔西,川東……無窮無盡的記憶之城啊,如果我不在乎,如果我不追逐,為什麼我听的時候,竟那麼自豪,那麼得意,為什麼會有這些感覺。
多榮幸,青春年少,曾與汝等共沐一場風煙。
那些沸騰過但冷卻的熱血,那些澎湃過但凝滯的心潮,那些快實現但擱淺的夢想,那些出口了不可能收回的壯志。在這一刻,無論虛實,一起劇烈地、尖銳地、劃過他的每一道筋脈,充斥于他的軀干、頭顱、髒腑。直到他不得不想起那些披肝瀝膽、那些同生共死、那些酣暢淋灕、那些豪言壯語。滄海狼煙,夢里曾見。
往事越來越清晰,七竅卻脹得生疼,疼才所以清晰——映入眼簾這藍色身影,分明曾和自己一起,在父親的面前立下誓言,守衛西夏,遠佑南宋,兄弟齊心,協力抗金。藍、藍揚?倏然驚醒,疑幻疑真,記憶彼端,不只有他,還有大約……四五個兄弟,兩三個姐妹,無數麾下,鐵甲雄風。
凌亂的色彩里,分明還摻雜著一絲純白,經年的戰伐、政變、爾虞我詐中默默點綴著溫柔,印象里,他依稀曾把琵琶交到她手上,不屑一顧,呶,給你的生辰禮物,然後瞥見了她的受寵若驚,洞悉了她的心思笑而不語。那絲純白,正巧現在也走進了他的視線,是你嗎……是叫,文白?
「洪瀚抒,他從來都是大哥的脾氣,他喜怒無常對你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他動輒暴跳如雷甚至對你拳腳相加,他受了傷臥床不起還要你出去幫他買酒、你不買就會對你破口大罵直到逼你去買為止,他做事都是看心情不會顧什麼大是大非、更不管世人會怎麼看會怎麼笑,他頹廢的時候你想去安慰他他寧願把頭埋進地里去也不肯理睬你。在他身邊你時刻都有伴君如伴虎的忐忑,恐怕這天下再沒有誰比他更一意孤行、更令人難以接近,他的缺點,還有太多太多,幾天幾夜也羅列不完……可是我們愛他。」宇文白含淚哽咽,如是陳述,「因為他當面對你不好背地里總是對你很好很好。面前他數落你責備你把你當空氣,可是他私底下不會忘記對你的任何一個承諾,落下你的任何一個心願,那麼多年過去了,無論戰伐或是生活,從未見大哥撇下任何一個兄弟!所以祁連九客都在心里說。可以為了大哥豁出性命都不要。大哥的理想,便是所有兄弟的理想。」
吟兒感動之余,忽然想起黃蜻蜓和成菊,就算是那樣低俗犯錯的女子,洪瀚抒都會听信、會袒護、會不放棄、會一直放在身邊管束,所以她們到臨死前都不相信,洪瀚抒會殺她們;就更別提文白了,吟兒相信,瀚抒確實是當面對誰都一副討人厭的樣子可是心里總是會為周圍的人好。從前,所有人包括文白和他應該都默認文白是他的女人吧,可是他給文白找到了他覺得更值得托付終生的孫寄嘯並給予了祝福……他和林阡,是多麼相似的,同一類人啊。
如果說藍揚更懂瀚抒的志向,那麼文白更理解瀚抒的性情。情動之時,饒是迷失如洪瀚抒,也陡然間像是踫觸到了記憶的閘門。更在掃視過藍揚、宇文白、孫寄嘯、陸靜這四人裝束之後,過去的那些驀然如潮水般瘋狂倒灌過來——是的。是叫藍揚、文白、陸靜、金鵬……「孫金鵬,不怕死!」勾連到沙漠里那聲震耳欲聾的嘶吼,他忽然本能想召喚一句「我九旗首領」,九旗……視線里,分明有另八個支離動蕩的身影,在黑暗的風雨和閃回的雷電中飄搖——那八種鮮明顏色。何以如今,不完整了?
大雨滂沱般的窒息,伸手不見五指的驚恐,「……青明……紫月……」熟悉的感覺跳閃到他最不想記得的場景,天昏地暗。青銅峽的水面,他滿身滿手都是鮮血,他照見了鏡像里的自己……青明、紫月、四分五裂的軀體,卻有完整清楚的呼喊,「把我們的洪瀚抒,還回來!」是,九個人,和那八個身影合在一起拆不開的,正是他洪瀚抒啊……然而又是誰人,一掌碎在黃蜻蜓和成菊的頭臉,翻涌的血海中她二人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甚至還來不及發出聲音!是誰!
驚回現實,瞪裂,偏偏不曾干涸,因為都是血淚,「祁連九客,祁連九客……啊——啊——!」喃喃念著這個詞語,戰栗之余,不能接受︰「祁連九客,被我殺了一半!一半啊——!祁連九客,不復存,不復存!」
抱頭冷靜,無法冷靜,仰天長哭,哭又何用……哭到他手和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擺,哭了這些人還是都活不來!
??
「他醒了……」寒澤葉輕聲提醒,吟兒這才反應過來,明白的那一剎,卻覺身旁林阡握緊了自己的手,這一握之後,吟兒與他四目相對,知他的擔心遠比欣慰多。其實她也是——
吟兒萬萬沒有想到,所謂給洪瀚抒找自己,竟最先給他找到最近的事件,和陰陽鎖相關緊密的全是血腥殺戮,全是錯殺濫殺,竟把瀚抒從癲狂態直接拉回消極態嗎?!醒了,醒了卻在痛哭流涕著。
原來這麼久以來洪瀚抒一直都是這樣自責,他即使變得人不人獸不獸了他都最不能原諒自己這一點,他對不起祁連山他沒臉見他們所以他要以這樣的形式回隴右——洪瀚抒你的走火入魔其實是逃避這些人是嗎!現在你總算醒了,你終于要面對他們了,可是你的情緒被痛苦和歉疚塞滿,完全無視了你自己的好,你這副樣子要怎麼面對?
吟兒正自後悔,卻看藍揚和陸靜不顧危險一左一右上前強按住他,陸靜少見一次情緒比他還要激動說得比他大聲︰「沒錯不能祁連九客了,不能八、七、六了,又如何!還能祁連五客、四客、三客!只要大哥在,祁連山就還在,不管身在哪里,活著死了,這些人的心,一輩子不分開!」表述之時,雙手緊緊攥住他。
洪瀚抒怔怔望著她,竟只懂得流眼淚︰「不,不,我,我對不起你們……」你們如何還能追隨我,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魔!淚流滿面,癱倒在地,頭腦算清醒了,肢體卻不听使喚地抽搐著。
「大哥沒有對不起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我們並沒有資格接受大哥的道歉。然而前段時間大哥由不得自己控制的殘殺。確實奪去了四位兄弟姐妹的性命,大哥對不起的是他們,要求的也是他們的原諒。我不知道他們心里到底會怎麼想,但是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相信兄弟姐妹的態度也和我一樣——不怕死,也不怕死在大哥手里。就怕死了留下大哥一個人,還是懵懵懂懂什麼都不知道,或是像這般消極地一蹶不振萬念俱灰,教人如何放心得下……」陸靜嘶啞著聲音泣不成聲,跪在洪瀚抒的身旁抱住他,語中凝結著多年的愛戀和關切。
「大哥,眾兄弟早已商議好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現下我們要做的,只有包容、跟隨、輔佐、和幫大哥解月兌,有朝一日,必能幫大哥恢復,才不至于令四位枉死。」藍揚將瀚抒扶起,多年來很多方面其實他才是兄長,如這般的攙扶這一生不知多少次。
瀚抒神智有了些許清醒,不知能維持多久。藍揚好不容易將他扶到一半,他便又沉了下去。艱難轉頭,痛不欲生︰「勝南,勝南,對不起,小吟身上的毒,不能解反而加重……我。我也難辭其咎……對不起你。」林阡面色一變,握住吟兒的手更緊。
寒澤葉卻是一顆心放了下來,這句出口,就意味著洪瀚抒的意思是與林阡和解,太好了。他不會給主公叨擾。沈釗等人聞言更是喜形于色。這種情境,別說言和勢在必行,明擺著是洪瀚抒在求主公原諒啊。
林阡只漠然看著瀚抒,許久不曾回答。
??
洪瀚抒當然也知道,涉及吟兒受害,林阡不可能輕易諒解。錯誤終于承認,歉意終于表達,釋然的同時也完全絕望,因為「我這罪過,還不清了。」匍匐在地,長久不起。
「一個人當然還不清,但不該由你一個人還。」孫寄嘯輪椅在畔,和藍揚陸靜等人一樣不離不棄,守候已久,此時開口,「洪瀚抒從英雄少年變成獨斷魔王,這一整個過程,祁連九客並非沒有察覺,只是我們太崇拜他信任他也太了解他,我們很清楚憑我們改變不了他,便只能改變自己去遷就他適應他,而忘記,去提醒他去糾正他……于是他自顧自地越走越遠,我們也只剩下連聲的附和和迷惘。到了今天,這一切的錯都是我們一起鑄成的,是我們大家的錯,憑何要讓洪瀚抒一個人承擔?不是說好的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孫寄嘯這句話,是對瀚抒說,對祁連山說,也是對林阡宣言,「這罪過,我們幫他還,還給盟軍,還給逝者,還給這天下!」
話音剛落藍揚陸靜宇文白同時點頭,對孫寄嘯的這一說法毫無異議。
瀚抒,你曾一心想見這祁連九客,然而如何見面從未考慮過,面對之時,是考驗是釋懷還是惡化?此刻兄弟們都在,他們已經一起決斷。吟兒欣慰且感激地望著祁連九客,多年來無論洪瀚抒是對是錯,是忠是奸,是善是惡,他們都對他選擇包涵和信任,而且並不愚忠,他們存在著正確的判斷,他們願意承認和分擔。
眼看祁連九客早已感化了洪瀚抒並和盟軍勾銷了此戰恩怨,然而矯枉過正洪瀚抒一直還沒能站起來,林阡豈能袖手,這關系著以後祁連山的路要怎麼走。
「站起來。」直到林阡開口命令,才打破了氣氛的僵局。洪瀚抒的身體觸電般一顫,不曾抬頭卻明顯很在意他將要說些什麼。
「洪瀚抒,無論有多艱難,你總算還是回來面對你的兄弟們了,足以令我相信,此番促使你清醒過來的原因,正是屬于洪瀚抒的面對錯誤的勇氣——既是勇氣,那便別再消極,為了他們,站起來。」林阡的語氣里,不容抗拒的懾服。
站起來,你也不想你的兄弟們在盟軍面前失了體,丟了格。你是主公,你跪著,這里誰都站不直。你回來面對他們,他們仁慈地回應了你,你不堅強也便罷了,怎能殘忍地害了他們?不僅要醒過來,更加要站起來,否則白醒了!
林阡言語雖少,卻是一句就點破,吟兒即刻接茬︰「沒錯,瀚抒,你是祁連山十幾年來從未變改的領袖,若不是你從來都活得理直氣壯,祁連山哪可能每個人站出來都挺直腰桿。」
十幾年來,他們每個人都活得趾高氣昂,因為,是你讓他們活得這麼揚眉吐氣。
既然他們原諒,你便接受和補償,讓他們活得比以往更好。就在這里,談判席上,面對著林阡和抗金聯盟,第一步你只需站起來挺起胸膛。
讓我們見到那個久違的正常的洪瀚抒!
祁連山努力說服,林阡一語驚醒,吟兒緊隨激勵,使洪瀚抒終于恢復了一息的正常,這一息,他在兄弟們的或扶持或守護之下,艱難卻堅持著站了起來︰「林阡,你說得沒錯……」
片刻之後,不再猶豫,抬起頭來,目光亦沒有回避,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這是他下定的決心,盡管敘說之時額上還流過一絲冷汗——「隴右金軍,我幫你打。」
對,這就是瀚抒此行要回到隴右的初衷!吟兒攥緊的拳頭因之松開,太好了,盟軍安全了,祁連山也暫時度過了危機,就因為這樣,陰陽鎖好像也不再那麼緊,皆大歡喜。
什麼都不必再講,林洪二人隔著十幾步路默然相視,嘴角微微揚起,眼神飽含堅毅,兩個人從未有過這般一致,敵方的談判頃刻化為朋友的默契。
這樣一個坦誠、真實、交心的時刻,畫面定格在林阡和洪瀚抒的對望,多少愛恨,在這瞬間,風流雲散。
天光淡淡地籠罩著這片時空,霜霧降下空氣里可見微白,記憶里的有天晚上,他二人也是在這種溫暖的光線里,陪某個女俠采完花返回雲霧山。
然後故事好像都沒有發生太多,雲霧會盟,淮南爭霸,夔州奠基,黔西拓荒,渭河大戰,跨境北伐,他們一直都在一起。
常年在消極態和癲狂態來回游離的洪瀚抒,竟然以正常情緒存在了這麼長時間,雙眼不見哪怕一絲混濁,令太多人都不可思議。他言行舉止全是前所未有的真摯,他竟開口道出了一句以往打死他也不可能說出口的……真心話,他看林阡的神態,更教人覺出點「絕對互信」的意味來,絕對互信?那明顯應是抗金聯盟的標記。
抗金聯盟的標記?我洪瀚抒會管你們不可思議?抗金聯盟,我明明是元老,一馬當先,當仁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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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右金軍,我幫你打。
听上去,是為了贖罪,是懺悔和補償。
有誰知道,這是個洪瀚抒欠林阡的承諾。
多久違的一句對話,本該出現在越風說「願助君,掃天下」的前後。
多年以後,微笑不語,透明干淨。
這是背地里的洪瀚抒。這也是骨子里的洪瀚抒。
夾縫里正常的洪瀚抒,無意識地讓軀殼里最柔軟的自己流露了這一刻。
就讓這一刻,緩慢地過去。(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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