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西閣。
西壤河畔的那間茅屋,
一塊殘碑和幾棵柚樹。
老人蹣跚走過時,顧不得奄奄一息,淚流滿面。
還記得,正是在這里,帶徒兒們瞻仰舊跡,傳道授業,也就是這里,被三徒四徒殺害的大徒弟、二徒弟,葬身之所……
久經折磨,可能只剩下一天不到的性命。那最後的一天,就全部回歸這里……
玉紫煙、玉門關、賀蘭山三人,久久不敢靠近老人,他幾乎觸踫到每一處舊跡,都會失神慟哭,精神衰竭。
惟有陌能夠攙扶著他,路過這所有的憂思與孤獨,直到登臨半山那座閣樓望遠,老人的情緒才稍稍平和。陌心知肚明,這或許,就是回光返照吧,偶爾回頭,希望玉紫煙等人能夠盡快趕到,莫錯過老人最後的時間。
??
「陌兒。」忽然听見老人這樣親近地叫他,他不禁一怔,他與老人,先前可謂素不相識。關系上,老人是母親的師父,最多,也不過是他的師祖罷了,竟叫得如此親近,仿佛,相交了多年……
「陌兒,可知老朽偏愛杜子美之詩,卻有一,年少之時,每每讀到,憎恨不已,寧可不讀,如今,卻感觸良多,越讀越解……」這一刻,老人神志清醒。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陌送目遠眺,陰天,清晨,依稀可見杜詩景象,不是秋日,也能清楚體驗。
「陌兒果真才識過人。」老人一怔,坐下,微笑,「便是這,我不敢看,不敢想啊……」
不敢看,不敢想?眼前一切,並非只有雄奇奔放的一面,惟憂國憂民者,才看得透徹,詩文里的身世浮沉,和滄海橫流……
「我明白,老人和那杜子美一樣,有著兼濟天下的宏願,年少時不讀這一,是憎恨杜子美最後顛沛流離,老人怕和他一樣落魄潦倒……現在,卻越讀越解,因為老人一步一步,都順著杜子美的足跡,將他的人生,又重演了一遍。」陌嘆惋。
「這世間,有多少人,理想都是不能實現的啊。待到一事無成霜鬢侵,才明白,才懂,先前的苦心,是白費……」老人氣若游絲,臉上已經沒有一絲血色,噙淚重復著這一句︰「此身非我……此身非我……」
陌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喃喃念著︰此身非我。而另一個我呢,在鏡中,卻觸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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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間,老人面部肌肉開始劇烈地抽搐,手足不協調地站起身來,目光如火凶狠地直燒向他面朝的方向,拼盡全力地呵斥︰「滾!滾!你給我……滾!」
陌不及回神,老人一個趔趄,整個身子已經傾斜,卻是自內心地要把那個不之客趕出去,即便已經被那青衣男人扶了起來,依舊忙不迭地要推開他。
那青衣男人,正是參與了營救老人的另一個徒弟、自始至終巧妙置身世外的金南第三黃鶴去。
黃鶴去身後,即刻傳來玉紫煙的聲音︰「師父,你誤會了,三師兄,也是這一次來救師父的。是他,寫信讓我來救你,給了我們地圖和兵力!」玉紫煙急匆匆地前來閣樓上,飛快地制止了情緒激動的老人︰「師父,三師兄他,很想救出師父,可是不能親自露面,所以,只能暗中給我們保護,暗中跟著我們,他,他不敢與師父相見……可是師父,三師兄他,本性還是好的……」
「金南第三?」老人眼神復雜地看向黃鶴去。
黃鶴去深目中傳遞出一絲悲傷,片刻,點頭。
「大將軍?」老人繼續問,聲音小得幾乎听不到。
黃鶴去續點頭。
「可叫你的子孫如何是好啊……」老人聲音沙啞,「據我所知,林阡他,有好幾個麾下,都是你的兒子,你叫他們,如何是好啊……」
「師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父子,師徒,都可以不同路。」黃鶴去平淡的口氣。
老人在玉紫煙攙扶下,掙扎著站起來︰「師父當真沒有辦法,便是這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便是這句,教我的苦心一場空!」冷笑一聲︰「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啊!還記得,師父在這里,教過你們什麼!要報血海深仇,要奮戰到最後一刻,要北定中原!你們,竟都降了金了,退了隱了,叫為師能做些什麼……」語氣,猛地從激動轉為虛弱,一直在側听著的玉紫煙,即刻淚下︰「師父,徒兒……徒兒不是存心想退隱……當年,若非我個人的過失,丟失了阡兒,我也許,不會退隱的,我會跟著楚江一起,北定中原,還師父夙願……」
玉紫煙聲淚俱下,十九年前,將當時還在襁褓中的林阡丟失,無限自責的玉紫煙,怎可能還留在江湖……
「紫煙,想不想知道……為師為什麼總是要責罰你們,你們犯錯的時候要責罰,你們有了成就,還是要責罰?」老人長嘆著,嘴角不知何時已經有血痕。
「不……不想知道!師父,你且先休息……」玉紫煙驚慌失措,當即捶他後背想緩解他咳嗽。
「為師此生,只收過七個徒弟,或由我親自取名、養育成人,或因戰亂失所,被我收留,卻有唯一一個共同點……治世之才,亂世之能……教得好,則是治世的人才,一旦失誤,則會引起戰亂,為師……從收養你們的那一刻,就已經明白了,為師怕有失誤,就只能做一個嚴師,為師,後來才知道方式錯了……其實,為師也不想總皺著眉,也不想總是打罵你們……也不想……」老人說到這里,忽然氣力耗竭,猛地吐出一大口血,玉紫煙衣襟上到處都是,見此情景,知老人回天乏術,玉紫煙不禁失聲慟哭。剛剛趕到的玉門關見狀,立即蒙住賀蘭山的眼,硬是阻止了她上前看這慘狀。
「師父,原諒徒兒,年少的時候,一時沖動,走錯了路,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回不來了,回不來了……」縱然黃鶴去已經降金多年,此時此刻,都是難忍男兒淚,上前一把握住老人冰冷雙手,連聲哀求︰「徒兒只求師父諒解,其實降金的這許多年,徒兒無時無刻不在想念師父教誨……想念南宋武林……」
「鶴去,為師何嘗不是悔恨,悔恨當年也是一時沖動,沒有克制住給了你一掌,若是沒有那一掌,以你的個性,是不會降金的……不會的……」老人嚴厲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笑,「鶴去啊,為師,在泰安的時候,從未告訴你,為師……無時無刻不以你為傲,以你的絕漠刀……為傲……」說罷,滿是滄桑的手已然垂下,心結解開,老人走得安詳。
被折斷翅翼的雄鷹,再也不能飛,甚至沒有了申吟。文韜武略的老人,培育了兩代杰出將才,卻落魄潦倒到今時今日,未實現一生之夙願,終于死于私仇。
身世與家國,磨滅幾英雄,存留幾故人。
天地之間,無處俯仰陳跡,只見從前煙雨,訪舊只訪得淒然淚下,當時年少輕狂,如今一半為鬼,另一半是,胡未滅,鬢先秋。
林陌佇立一側,為老人之死悵然︰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只此一句,足敘一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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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江。
夏季的風,斷續、凌亂。
玉紫煙把師父的骨灰撒進江流里,問身邊人︰「三師兄,回來麼?我知道,你在師父面前的懺悔,是真心的,你真的,很想念南宋武林,那還何必留在金南做第三……」
黃鶴去一笑,搖頭︰「紫煙,我既做了這個選擇,就忠于這個選擇。金南第三,不再回頭。」
「你真可憐。」玉紫煙冷笑,咬唇。
黃鶴去回過頭來,看著玉紫煙不解的樣子,不怒而威的容貌里,平添了一絲柔和︰「紫煙,你真的一點都沒有變。其實,你和師父是一類人,明知道每個人的路不一樣,卻天真地要讓每個人想法和你一樣。對我是這樣,對林楚江是這樣,對林陌,何嘗不是這樣……」轉過頭去,「當年林阡失蹤,你竟然會強行逼迫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林陌去代替他,代替了他的名字十多年,忽然林阡重現江湖了,林陌又被告知,他好不容易喜歡上的江湖要全部還給林阡……紫煙,若換作我,我斷然不會忍受這種痛苦……紫煙,你已經種下了太多苦果而不自知,可明白?!」
「別以為你會比我更了解川宇!」玉紫煙冷道,「黃鶴去,不用刻意地轉移話題,你決心留在金國,是沒有絲毫轉圜余地了?!」
黃鶴去微笑著,慢慢搖了搖頭。
「真是遺憾,黃鶴一去不復返……」玉紫煙帶著嘲諷冷笑,「據說,凡是被師父起了名字的人,名字都是暗喻了他的人生,我本以為無稽之談,幾十年後,才知一一應驗,黃鶴去,既然你一去不復返,注定你不是治世之能,而是亂世之才。」
「紫煙,別忘了,你也是師父口中所述的那一個。你恐怕,也不是治世之能,而是亂世之才。」黃鶴去冷笑,玉紫煙面色一凜︰「你說什麼?!」
「林楚江,林阡,這兩個走到哪里都帶去戰亂的人物都與你有關,一個曾是你丈夫,一個還是由你生出來的,你不是亂世之才是什麼?」黃鶴去收斂了笑,還有一句他沒有對紫煙講,你生出來的第二個,林陌,恐怕也和他的父親、兄長一樣,走到哪里,都帶去戰亂。
「不過,不管怎麼說,咱們上一代的恩仇,止于師父之死,下一代的興亡,始于林阡之盛。」黃鶴去嘆道,「出其不意殲滅了若松和冰冰,川東黑道會已經離傾覆不遠,按目前南宋格局來看,林阡他只剩下一兩個對手了,一統武林,指日可待。」
「阡兒……自從他丟失了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已經……已經十九年了……只听過他戰績,不知他如今生活……」玉紫煙哽咽。自己的親生兒子,卻只能在千萬里之外,听著傳說來揣測。
黃鶴去一愣,听出她有與林阡相見之意︰「若我是你,我立刻帶著林陌回建康,從此終生不問江湖,不問林阡。」
「可是……他已經,離我不遠……他的手下們就在此地,都要回去見他……」玉紫煙面色里全然向往。
「若你想‘阡陌之傷’成真,你便去。」
玉紫煙噙淚往西看,即將入夜了,阡兒的手下,據說入夜之後就走……難道我這個做娘的……竟又要與阡兒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