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孫家的別院離開,林鳳二人原是在百感交集里漫無目的地走的,不料經過了一片人工修剪的草地之後,忽然現後面等著他們的景色竟更加美好獨特,越觀賞越覺心曠神怡,不知不覺就忘卻了種種疑慮,走得放松而享受這才是真正的散步啊,不像從前,散心的時候兩邊都陣列著盟軍。
不轉彎一直往前,濃密的樹林蔓延到河畔才有界。林上空曠遼闊,好鳥相鳴,悠然自樂,臨近傍晚,更有萬鳥歸林成群結隊,場面甚是壯觀。鄰近有一土丘,天然橫穿入河,水草起舞飛揚,蘆葦輕搖微蕩。河面平鋪夕陽,碎片淋灕,時而褶皺,其景美不勝收。
河的正對岸,正是盟軍駐扎之處。天色有些陰沉,明明應該早些回去,卻教林鳳二人都還有些眷戀,正巧那擺渡者一直未至渡口,阡和吟兒便一並在岸上踱著步,偷了半寸光陰賦閑。
「唉,現在更擔心孫寄嘯要拆散我們了。一旦我們散了,你娶他姐姐,我嫁給他的洪大哥,兩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都開心,何樂而不為呢。我看,川東這局面,是更難平定了。」吟兒忽然駐足,再悠閑也擔憂。
「不。川東這局面,其實已經定了。」阡微笑搖頭。
「為何?」吟兒一怔。
「說來也真是僥幸,如果他今天先遇到的是瀚抒,也許就會像你剛剛所說的那樣,會為了拆散我們熱血沸騰。可惜他今天卻是先听我們曉之以理了,三日的時間考慮,不是隨口說說的。瀚抒這件事,對此只是個枝節,而不能有主導作用。」阡微笑答道,「我佔了主導作用,一切都由我說了算。」
吟兒一愣,呵呵一笑︰「這麼有信心?那盟王說有信心,我便有信心。」
「而且不管他要不要拆散你和我,川東之戰,都理應是結束了。別忘了,瀚抒此去的目的,就是要他休戰。」阡嘆了口氣,「孫寄嘯從前對瀚抒的仇怨,怕是要盡數化解在他二人年幼的情深義重里了。」
「這麼說,由瀚抒掀起的川東戰亂,竟然……是真的由瀚抒結束了嗎?」吟兒面露微驚,「倒是有點因果循環的道理……」
「川東孫家的歸順,真正是緣分弄人。」阡微微一笑,「下面便再也沒有惱人的事了,吟兒,我答應你的,川東之戰結束之後,就一起去尋你的身世。」
她怔在原地,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分辨了很久,笑道︰「又想耍我?我才不受你的騙。」
「我說的是真的。我體會得到吟兒你心頭的感受,因為我以前,也是孤兒,也極度想找到自己的爹娘。」阡理解地說,「從前都說自己無親無故的人,如我、如小師兄、如流年姑娘、如蘭山,如今也都一個接一個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了。每次旁人認祖歸宗的時候,我見吟兒都感動至極開心不已,可是開心之後,吟兒臉上就會有羨慕的神色。吟兒在想什麼,我都明白。就算這個孫寄嘯,吟兒都很希望如他一樣吧……」
吟兒噙淚︰「想是想,可是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要去尋身世,實在是大海撈針,即便師父告訴我一些蛛絲馬跡,尋也要尋上個一年半載,我們怎麼走得開……」是啊怎麼走得開,連現在這一時半刻,都是偷出來的。
吟兒似是想通了,忽然揚起笑臉看他︰「一切順其自然吧。或許咱們在去短刀谷的路上,有緣就能踫見老頭子呢。」
「吟兒……」他欲言又止。
「川東算是平定了,下面的川北之戰,大家也一刻都不能離了你啊。辛苦是一定辛苦的,不過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吟兒臉上綻放出微笑,微笑,他熟悉的微笑。
「可是,吟兒,有沒有想過,川北之戰,它不像我們想的一樣。」他此刻迷惘地看著天際,忽然說出一句她听不懂的話來。
「不一樣?啊,對啊,短刀谷,是勝南你從小到大一直想去的地方……」吟兒一時未能理解個中深意,點點頭,略帶喜悅,「終于要夢想成真了,一定要鏟除那些害群之馬!」
阡眉間泛著憂愁︰「害群之馬……」
「擺渡的人來了,正巧休息夠了。」船一靠岸,吟兒就跳了上去,回頭來招呼阡。阡回頭看著這片風景,是的,這里比以往的任何一處,都有隱遁之意。那是為何?那是因為他心里的隱遁之意,比以往任何一個時期都重啊……
??
回到駐地之時天色已暗,恰巧在路邊遇到柳五津和一個稍顯陌生的中年男人並排在走,似乎邊走邊還討論著什麼。向來嬉皮笑臉的柳前輩,在這男人面前顯得極為收斂。「這男人本就長得苦大仇深,還一直眉頭緊鎖著,一見便不是個好說話的人,脾氣一定很硬。」吟兒老遠望見那人,就輕聲對阡說,阡想,如果沒有猜錯,這個男人,必然來自短刀谷。
竟然,連半刻也不能松弛嗎……
迎面相識,果不其然,那中年人正是短刀谷七大領之一的石中庸。的確,世上就有那些人,名字比任何詞句都更貼合他的性格。短刀谷兵將們最懼怕的這位領,性情如石,處事中庸,嚴謹苛刻,幾乎不講人情。作為林楚江的知交好友,石中庸一手攬下選擇繼承人的苦累任務,風鳴澗等人四處篩選的「新主」,亦正是到了他石中庸那里,再三驗證、反復思量了才落定的。
「回想當初,你林阡的身世,教我們個個都傷透了腦筋。」石中庸與阡交談之時,並無倚老賣老語氣,但的確面色嚴厲。才談一兩句,話題便直接指向川北之戰。
憶及過去的三年內林家軍的艱辛,柳五津亦有話要說︰「是啊,否則三年之前,新主就已經確定是你,如今的江湖,恐怕又是另一種局面了吧……」
吟兒一愣︰「勝南的身世為何傷你們腦筋?他正是林楚江前輩的長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啊……其實我也一直有疑問,為何三年之前,你們不直接認定新主是他,而非得要歷經了三年之久,等他出生入死了無數次才認可他?」
「鳳簫吟,我只能說,世事真的很難料。如果楚江他一直在世,大家不用煞費苦心去挑選新主,毋庸置疑一定就是他林阡,如你所說,名正言順,家族世襲。楚江大可在他身邊,指點江山便可,父子聯手,足以將蘇降雪鏟除。」柳五津嘆息,「可是,楚江偏偏在局勢最動蕩的時候去世了,林阡和林陌弟兄兩人,非但不能繼承,更應該不參與江湖才是。否則,會在楚江一去世就成為蘇降雪要根除的目標。要知道,局勢這麼亂,誰成為我們選定的那個人,誰就一定是眾矢之的。他的身世又那麼離奇,弄得不好,既不能服眾,還惹來殺身之禍。」
「哦,當初不選他,是為了保護他……」吟兒點頭。
柳五津轉頭看阡︰「起先我一心一意想要選你,但听了大家的勸說,也決定將你放棄,即便如此,當年天驕還是極力地支持你力保你。不過,也算是為了你好吧,我們不顧天驕反對,堅持著不選你為繼承,只將飲恨刀給你,你只是雲霧山排名的第六,可以隨心地去闖蕩武林,但不一定就可以擁有武林。你與你弟弟,若能一直排除在外,便是再好不過。」嘆了口氣,續道︰「不過,我們刻意這麼嘗試了,你還是沒有逃得過做眾矢之的。我們沒找你,蘇降雪沒找你,可是金國排名的前二十,是排著隊上門來找你了,現在想想,真是我們錯了……」
「身世好壞,完全一念之間,盛世之幸,亂世之不幸。」石中庸一句,已述之完全。
「初涉江湖,沒有父親指導和幫助,卻有未完成的父業壓下來,勝南就是因為身世,一開始就要站在風口浪尖,好事遠比壞事少,起初遇見的全是凶險,後來踫見的都是打擊……」吟兒說時,心疼不已。
「嗯……身世,就像是一把雙刃劍。遲遲不選勝南的原因,正是在這里,直到去年夏天,白帝城之戰,勝南突然找我,說盟軍要對金人主動出擊,並且短刀谷只能協助不能插手……就是那一戰,教大家都看見了他的魄力氣勢還有能力,他勝得那麼大,盟軍勢力從西到東從南到北誰都服他……我們才認識到,先前那個‘刻意’,是老天爺刻意繞彎子。明明有個好機會,我們差點就都浪費了沒要。算來,也是身世造成的偏見。」柳五津苦笑,「所幸他的鋒芒,是怎麼掩都掩不住的。勝南他,始終沒有被任何封鎖困住。」
「勝南真是可憐得緊,起先身世太差你們有偏見,後來身世太好你們還是有偏見……勝南他……真是可憐得緊。」吟兒繼續心疼他。
阡微笑,坦然︰「沒什麼可憐,這些都只不過是磨練罷了,若當初沒有這些磨練,林阡又怎能成林阡?」
「那麼,勝南,短刀谷的事,就拜托你了!」柳五津听得動容,情不自禁拍他肩。
短刀谷的事,就拜托你了?阡的臉上,忽然多出一絲猶疑。這份猶疑,映入石中庸眼簾時,是那樣清晰,那樣深刻,那樣鮮明。
直覺︰林阡他,竟不願打這場川北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