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越接近一個人的執念,就越會覺得這個人距離遙遠?
不能說物是人非,因為他認識柳大哥時,柳大哥便已是這樣的人,經歷無從更改,記憶不可抹殺,只不過他林阡只看得見一面,另一面不會對他林阡展現也不必展現而已,若不等到短刀谷內戰浮出水面,柳大哥的另外一面,或許永遠無緣得見……
初涉江湖、跌跌撞撞的那些日子,統領盟軍、戰無不勝的這許多年,身邊都不缺柳大哥的插科打諢、嬉皮笑臉,柳大哥從來以嘻哈度日示人,以盜馬搶馬為樂,毛手毛腳、頑劣調皮,不認識的人看見他,沒有一個會相信他是短刀谷七大領之一,他表面好像什麼都不在乎,唯一可能看重的,就只有他的寶貝女兒柳聞因……
可是,離短刀谷越來越近的這幾個月,柳大哥臉上有過往日的輕松表情麼?沒有。仿佛被內戰的氣氛同化了,盡管柳大哥心里可能也更寧願過安謐的日子,雖然柳大哥很多事情都是迫于形勢身不由己但柳大哥曾是父親最得力的戰將,甚至是最好的知己,他一定最恨不得手刃蘇降雪所以,縱然是他激化了阡和蘇家的矛盾,又有什麼錯……
阡嘆了口氣,答應吟兒說要努力去試、去說服,說的時候是為了不讓她焦慮,可真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林家軍那麼多年的努力,和對父親生死效忠的決心,不會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擱淺就讓步。而柳大哥,這唯一一個從前可以和自己交心的良師益友,現在阡卻不能對他交心!
柳大哥,不與你交心的原因,亦是不忍見你失望……
??
往前走,願路無盡頭。
飲恨刀林阡,惟能順從命運,去延續短刀谷幾十年不變的權力斗爭嗎?這個無眠的夜晚,他在仲夏的溫暖中,竟感覺得到一陣凜冽。
還沒有下定決心,天便已經亮了,川蜀四周的山脈,在這一刻顯得高深清寒。不知是光太暗,或是山太擠、林太濃,竟覺得眼前的山林,不是綠色,而是黑色……
「像不像那天我帶著你在雲霧山的黑夜里走,走著走著,天就亮了?當時你對我說,‘想不到雲霧山的白天,這般深邃,這般好看’……」
原來這破曉景象,不止阡一個人的目光留駐?阡一怔而回頭,雲霧山的黑夜,正是眼前人帶他一路走過,走出過去黑暗的世界,從此開始迎接一段又一段的輝煌歲月……
眼前人,南宋武林至今不滅的傳奇。
天驕徐轅。阡在闖蕩江湖之前就欽佩他,相識之後更是敬愛他,世間再沒有一個人會像天驕一樣武功蓋世卻還那麼虛懷若谷,事事都以大局為重從不徇私,德高望重到甚至連老前輩都無法企及是啊誰人不贊嘆,揚名江湖近十年的天驕徐轅,如今不過才二十一歲而已。
他的到來,便如這破曉一般,似給黑暗中的阡燃亮了一絲光線。不錯,天驕他,不純粹屬于林家軍,也顯然不可能親近蘇黨,他不會是蘇林兩家之間動搖不定的,也不會像柳五津路政一樣迫切復仇,最重要的是天驕是那樣得值得自己信任、尊敬……
「天驕。」阡心中雖欣喜,臉上卻從容。
「我永遠都記得,那天你看著破曉時驚詫卻釋懷的表情,當時看見你那般喜歡白晝景象,我更加下定決心要將你從黑夜里救出來。」徐轅百感交集。
「若沒有天驕,也不會有林阡今時今日。」阡心懷感恩。
「那還記得,我那天曾對你說的話麼?」徐轅微笑問,阡不禁一怔︰「哪一句?」
「‘不管走哪條路,是對是錯,你都必須不動搖、不後悔地走下去’。」徐轅嘆了口氣,回憶。
「天驕說的這一句,我一直都在堅持。抗金,會是林阡一生不變的使命。」阡說。
「你知道,我說的不單指抗金屬于你林阡的路,敵人不止有金人,也一定會有自己人。不要覺得他們與抗金無關,他們正牢牢地擋在你的使命前,試圖橫生枝節。」徐轅正色,「要走下去,就不能動搖,不能遲疑,必須要盡快下定決心與他們為敵。」
「原來,天驕初來乍到,就已經听聞了那些說法,以為我為了楚風流動搖、遲疑?」阡心一顫。
「你對金人態度如何,立場怎樣,旁人不知,難道我還不了解透徹?你若是一個會被美色迷惑的糊涂人,當年我說什麼也不會助你得到飲恨刀。」徐轅一笑,「況且黑道會的俘虜們不是說,‘美人計去了你林阡那里,就一定會反擊’麼?既然如此,自然不擔心你林阡失陷楚風流,倒是擔心那女子通敵叛國。」
阡亦一笑,感慨萬千。知他的人總是知他。
徐轅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所以,你不去川北的原因,不可能因為楚風流,而只不過、是顧慮了旁人沒有顧慮的而已……」
阡一愣,而沉默。天驕果然是天驕,一眼將他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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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南,我只是有一點不解,既然你將遲疑流露給了幾位前輩,又為何不向他們解釋你有顧慮?」天驕問。
「遲疑不慎流露,並非我之本願。沒有極力掩飾而造成他們擔憂,的確是我的過失。」阡帶著愧疚。
「你最近壓力過大,一時失去周全,也是可以體諒。我不解之處不在遲疑之流露,而在為何你流露了卻不解釋?有誤會不去消除,這樣一來,豈不貽人話柄?」
「不解釋,只因我目前心中兩種信念並存,去不去川北還猶未可知。若是最終選擇去了川北,足以使任何謠言都不攻自破,解釋反到顯多余,也免得反復其詞、令幾位前輩大悲大喜。」阡輕聲回答。
「你一向都是這樣,再矛盾,再糾結,都喜歡一個人全部攬下,想不通就堵在心里,誰都妄想為你分擔。」徐轅點頭,理解了他的苦心,不免勸道,「但是你要記得,從前大家是同仇敵愾,現今卻很可能有立場的分歧,這多事之秋,你這一點就成了缺點,不妨試著交流。」
阡被徐轅一語點醒,點頭︰「天驕說的極是。」
「那麼可以告訴我,你的這份顧慮,是如我猜測的那樣因為川北之戰是場‘內戰’的緣故嗎?」徐轅問。
阡點頭︰「我在軍營多年,深知爭權奪利可以害死一整個軍隊,蘇林兩家的恩怨已經延續了幾十年,中間盤根錯節可能牽連到一整個短刀谷,若我入局,形勢一定更加復雜,若我起釁,則內亂必定激化。我實在不願見到那般場面,而更希望大家能像過去一樣,一致對外抗金。」
阡不能向吟兒述說的權力斗爭,也盡在這里傾訴給了天驕。
「可惜,勝南,抗金是理想,內戰是現實。此刻不動內戰,待到抗金事真正迫在眉睫,內患動亂,外敵何安?」天驕輕聲勸道,「這與你黔西、川東兩戰的信仰一樣,別忘了,這兩戰你收服的,也全都是宋人。對蘇降雪,為何竟卻不願?」
「不是不願。即便為了父志、為了父仇,我也一定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手刃蘇降雪。」阡搖頭,「但,絕對不是現在。現在起釁,內戰必然最亂,牽連最遠,禍害最久,得不償失。」
「為何?」
「因為,陝西義軍有難。」
「陝西義軍?你指的是,越野?」徐轅面中流露一絲微驚。
阡點頭,將越野山寨的危在旦夕,扼要與天驕述說了一遍,與告訴吟兒的分毫不差︰「天驕,正因我之一去,必然引起短刀谷內戰,亦會傾覆陝西義軍,故而才想將北上之期延後……」阡嘆息。
「原來如此,听你這樣一說,我也覺得,如今這時機大不恰當,需從長計議。」天驕點頭,「既是為了陝西義軍,不如也就對柳前輩、石前輩他們也坦言相告。」
「我只是、不忍令他們失望……」
天驕一笑︰「若是你不肯打川北之戰,他們必定不答應,但如今只是延期而已,幾位前輩也不是不通情達理之人。听我一言,他們不會對你失望,只會更加覺得你林阡值得他們追隨,值得他們等待,因為你和你的父親,行事作風是那樣的相似。」
「我明白,經過和天驕的一番傾吐,心中已釋然了不少。」阡面露微笑,的確釋懷。
天驕微微一笑︰「這樣便再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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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談過後,阡與天驕循路而回,天漸漸泛白世界卻還未醒來,整個人間,仿佛除了仙山、清流、杉樹,便只有他二人。
「勝南,恭喜你。立了業,也成了家。」徐轅遠遠看見盟軍駐地,輕聲祝賀他和吟兒的婚事,忽然,提及玉澤,「玉澤也听說了你的婚事,只不過要在短刀谷里照看宋賢,所以,應當是不會來了。」
「他們,還好麼?」
「宋賢已經恢復了很多,記憶回來了,不過行動還是有些僵硬。」徐轅輕聲嘆惋,終于問,「勝南……若非為了宋賢的手足情義,若非覺得愧對于他,此刻,真的放得下玉澤嗎?」
「即便只是為了手足情義,我也斷然不會再想玉澤。」
「這樣,對玉澤而言公平嗎?她愛的一直是你,只不過對宋賢感恩,他二人縱然在一起,也恐怕不會幸福。」
「若我當初不斬斷情絲,玉澤此刻會如舊日一樣左右為難,對她而言,更不公平,可能還不如此刻幸福。」阡黯然,卻斬釘截鐵,「天驕,不僅當初這樣,如今這樣,將來的我,也不會去打擾玉澤的感情生活,既因為宋賢需要她,也因為吟兒需要我。娶了吟兒為妻,林阡命中再無別的女人。」
「當初你為了玉澤,常常忽略了身邊的她,如今,卻真是造化弄人。」徐轅嘆,「鳳簫吟能得你這個夫婿,不得不說是她的幸運。」
阡一怔,笑︰「也不知怎麼說,其實,能娶吟兒,才是我的幸運啊。」
每當心中煩亂,想起吟兒就會自然平靜,亂世中她的粲然一笑,足以令他淡忘一切紛擾。
任這些紛擾一如既往地涌進他的命中,此生無懼,無憾,亦求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