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玉澤以後,重新回到父親從前居住的地方,追尋體驗那屬于林楚江的一生。在川北之戰已經開始的今時今日,父子二人的理想和原則,終于有了進一步的融合。所以谷北此處,將來必是他林阡運籌帷幄。
物是人非。盡管武力和殺氣猶在,斗志與戰念尚存,壁上還是擺放著玉弓,牆角依舊豎立著鐵槍,這里陳設的書策卻將由林阡讀,這里陣列的兵馬卻將由林阡閱,這里堆積的風煙卻將由林阡除。
這就是繼承。他鞘中飲恨刀,冷眼看著這個世界,同時也冷笑看著他。
然而,屋內屋外,除了這些保存如昨、完好無缺之外,依稀還有另一種感覺殘留,這種感覺,無關戰場,無關武裝,無關傷血……是的,這里的每一桌每一椅,布局都似曾相識,仿佛在哪里見過,不用多想,他記起這里的一切,曾經出現在點蒼山的雲橫山莊里……
一瞬也就什麼都懂了︰
原來父親和雲藍前輩,竟然幾十年都在思念著彼此,一個在短刀谷里不忍也不敢移動任何妻子用過的舊物,一個在點蒼山上不忘也不悔地布置出從前丈夫喜歡的格局!
兩個相愛得這麼深的人,就因為金宋之分的原則沖突,互不相讓以至于天各一方。也難怪母親在嫁給父親那麼久生了自己弟兄二人以後,還耿耿于懷最終一走了之……
林阡噙淚感懷,轉過頭來立即就對吟兒說︰「吟兒……」是幻覺了還是出于本能啊,為什麼所有的心情所有的話,沖到心頭的第一刻立即只想跟她一個人分享,是因為習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他總是覺得轉過頭來肯定就能看見她,甚至他已經熟悉了這樣的角度低下頭來剛好可以看見她的眉眼輕取她的笑靨。
剛剛想要說的話想提起的感觸,全然如鯁在喉堵回胸口因為此刻眼前沒有她,可是適才好像還有她。瞬間恢復清醒了他才意識到吟兒不在身旁,為什麼,為什麼現在就連喚一聲吟兒都這麼艱難……
吟兒,吟兒我想你。
喃喃念著,他贏了一切又如何,終于還是敗給了他那個威風的小丫頭。
隔著無數的山脈,消息總是有太多的貽誤,程宇釜迎他時贈他的雪蟾,和寒澤葉歸順時奉上的深雪丸,甚至是厲風行和金陵帶來的極具危險性的唐門冰蟲,日前都已經由楊致誠、向清風等人分撥帶去了黔西。這些,都已經是最終的解毒方法,若十月以前他們不能將好消息帶回來,那林阡不得不親自前去黔西,去見吟兒最後一面去承認她死了,回不來了。
從前他命中沒有多少重要的日子,現在,九月的每個日夜,他都在計算,都希望天能夠幫他拖延,能推一天是一天。只要十月初五還沒有到,吟兒就有多一分的復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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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听見門外的兵將齊齊問禮「魏小姐」,他才從懷念中醒來,回過神去,看著那個和吟兒年紀相仿的少女面帶微笑上了石階,長相嫻靜,性格溫婉。
那是魏紫鏑的女兒魏衾,林阡六月到短刀谷時,便是在魏紫鏑帳下參軍,與她有過數面之緣,不過當時只是化名,身份還是魏謀的手下。此刻他看見她面上掠過的一絲好奇,知道她到此的目的,其實是為了驗證她心中的疑惑。
「林將軍,明天是我十八歲的生辰,你……可以來嗎?」魏衾問時,尚帶著些許的陌生感和膽怯。林阡可以體諒,他知道自己在短刀谷里的名聲很惡,拜曹範蘇顧所賜。
明天,是魏衾十八歲的生辰。再過幾日,便是吟兒十八歲的生辰啊。吟兒她,真的只夠在這世上存活這麼短嗎?沒有流露地,他點頭說可以。
但流露得再淺,深情還是深情。
海逐浪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林阡孤寂的側臉,他知道,新的人新的事,和阡的從前永遠無法融合,除非,除非盟主復活。
魏衾正要離開,忽然轉過頭來,欲言又止,最終出口︰「你、真的……是林阡?」
「確是林阡。」
「和傳說中,真的有些不一樣。」魏衾凝神打量著他,斂眉,「他們都講,林阡是飲恨刀寄身的魔,天生奇貌,刀槍不入,怎麼說,也要有海逐浪祝孟嘗風鳴澗三個人那麼剽悍。」轉頭看了海逐浪一眼再回過來看林阡,魏衾還是難以將他跟傳說聯系,所以一直未展眉。
海逐浪听到這姑娘的話不禁笑出聲來,林阡也微笑︰「當年我的父親,也並沒有天生奇貌。」只此一句,攻破謠言。
魏衾一怔點頭,卻壓低聲音,繼續問︰「那……六月的時候,我見過的人,也是你嗎?」
見他正色點頭,魏衾仍半信半疑,輕輕搖頭︰「竟和當時,有些不一樣。」
自然不一樣,當時他隱姓埋名,如今他手握大局。
曹範蘇顧一直在疑惑他的不戰而勝,猜測背後究竟有怎樣的陰謀或玄機。但其實這背後沒有陰謀沒有玄機,只有先行一步的前瞻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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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時間的軸撥回這一年的六月初。
阡之所以一定要離開川東,除了那句「若林阡退能止戰,則林阡退」之外,其實還有更深一層的原因,是這個原因,才促使他決定帶吟兒先去川北
柳路石陳四個元老級的人物,從他們到來之初直到最終他離開,都一直在不斷地與他意見分歧。對于楚風流出現在他身邊,陳靜覺得是美人計,石中庸覺得是苦肉計,柳五津怕楚風流挑撥離間,路政卻一心懸在短刀谷內的寒澤葉叛亂上,此為大亂之始;其後,對于越野山寨的形勢嚴峻,陳靜認為犧牲越野沒關系,石中庸覺得越野山寨情報有假,柳五津是因為不自信還能留住他而忐忑,路政則又因為林陌和曹範蘇顧走得很近而惶惶不安……同一時間,同一事件,四個人雖然同一立場,卻完完全全是因為不同的原因。再加天驕對吟兒的殺機一摻和,不形勢大亂才怪。
但歸根結底,為什麼元老會不信任他林阡?試想當時的他,其實已經一統武林,短刀谷外的天下,要不服從他,要不敬畏他,要不就是他的朋友,要不就是他的擁躉。憑何這些短刀谷內的元老們,篩選出了他卻反而懷疑他?
關系斷裂的那天清晨吟兒問︰「四位前輩,又是因何不肯像我抗金聯盟一樣相信他?是因為他年紀太輕你們就不敢了?可是盟軍一路過來的輝煌,是你們看在眼里的啊……」其實吟兒說得未嘗沒有道理,是因為他年紀太輕他們就不敢了。
但說得也未必全對,因為就算他林阡三十歲了四十歲了,也還是一樣要引起這些元老的懷疑。
一切都只因為,他雖是林家軍的新主,卻在得到這地位的時候還不曾真正意義上地去過短刀谷、認識短刀谷、了解短刀谷,對于短刀谷來說,是個徹徹底底的外人!
世間最艱難的事,必是先居其位而後謀威信而這,就是他奪短刀谷和奪谷外天下的根本不同!
那林家軍中,究竟有幾個人,實實在在是追隨他林阡而不是因為他是林楚江的兒子或因為天驕在擁護他?那麼,阡和他們的敵對,實在不止川北之戰這麼簡單,而更該延伸到未來阡統治林家軍的這個層面上。畢竟,比石中庸陳靜更倚老賣老的短刀谷比比皆是,他們對天驕,對寒澤葉,甚至對林陌,都比對阡更熟悉,甚至更支持……
所以林阡帶吟兒離開川東立即就選擇北上去短刀谷,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既然元老不認同,那便去攻佔元老。」不止柳路石陳這樣的是元老,所有早于他林阡入谷的都是!
世人九月末才起始的仗,他在六月就已經開始打。只是那場無戰場的仗,才是林阡有生以來最艱難的一場,他的敵人,是他以外的一切權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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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要攻佔一個如大師兄許從容那樣敦厚的元老並不算太艱難,加之他從前就與許從容有過接觸、深知許從容足夠取信,是以第一個要拿下的就是許從容。既要進入短刀谷刺探軍情,當然需要有一個人作為內應,幫他一起先模清形勢、洞悉對手的輕重緩急,所以,他和吟兒進入短刀谷之後,立即就去與許從容聯系,並且由始至終,都只和許從容一個人透露過他來到川北的真正用意。
許從容欣然贊同林阡的計劃和想法,當即就尋了間屋子來給阡和吟兒暫住,剛到川北的前幾日,阡和吟兒還在偌大一個短刀谷里毫無頭緒地轉,吟兒總嘆短刀谷殺機太重到處都令人有心驚膽戰之寒意,也嘆這邊的路蜿蜒曲折為何怎麼走都走不完,每當那時,他都握住吟兒的手笑著對她說,寒得心驚膽戰那就用我的手取暖,怎麼走都走不完那就走不完好了有我在還怕寂寞嗎。說的時候雖然油腔滑調了點,可是吟兒听了開心所以也笑了。
這看似毫無目的地閑逛,其實卻是靠所見所聞,去對軍隊的中下層開始了解,從中下層切入,才可以更全面地去認識這個陌生的地方。當然,對林家軍的叫「了解」,對曹範蘇顧和中立勢力,還是應該叫「窺探」了。
而閑暇時候,吟兒和阡也會由許從容帶著去側面接近那些高手名流,譬如說當時還在谷內的郭子建、辜听桐等人。他記得他和吟兒喬裝打扮後臨溪照鏡,他看著吟兒的倒影呵呵地笑,說她扮成男裝倒還算一表人才,可就是個子矮了點,她被戳中痛處大怒著立即給他梳了個女子的髻。他一照,嚇了一跳。吟兒笑盈盈地說︰「照妖鏡啊!照出了林阡的本質。」
「胡鬧!拆了它!」他立即說。
「不拆!」
「拆了它!我們要裝成侍衛!」
吟兒惋惜地看著他︰「不拆,我給自己梳都梳不到這麼好,好容易挽上的,怎可以白費……你就裝成個小婢女,端茶遞水不好嗎?」
「再不拆我打你了啊!」阡又好氣又好笑。
「不該說‘我’,應該說,‘奴家’……」吟兒湊近他耳邊,笑著立即就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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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關于川北的回憶里,有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