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站在黔靈峰的屋舍旁,辜听桐百感交集。
上次他來到這里,是和向清風一起,求盟主隨他們先回川東,以解除盟軍之難。卻萬萬想不到,是他給盟軍帶去了劫難,也從此引了盟主的夢魘……
當時的敵人寒澤葉,如今就在腳下的桃源村不遠,現在反倒成為了林阡的麾下。本就沒有爭雄之心的他,在母親自盡、四聖內亂之後得到了林阡的扶起以及林家軍的寬容,所以一心效忠林阡,並在歸順之時,自愧不如,心服口服。
一個月的時間,世事竟這般變幻萬千,當時的寒黨們,陳安死了,戴宗降了,向清風立場也回去了。
卻教他辜听桐,從林家先叛到寒家,再因為寒家歸順林家,而只能背道而馳選擇了曹範蘇顧……
「連自己都可以背叛自己了,如何能希冀旁人不背叛!?」盟主當日的這句質問還縈繞耳邊久久不散。然而,父仇不共戴天,只要是林家的對立面,他辜听桐都可以站,哪怕他將一直對自己背叛、背叛,不停地背叛下去,到死為止。
天越來越暗,人世也越來越污濁。
就在這一時間,風聲驟變,形勢乍緊,辜听桐嗅出戰爭的鄰近︰林阡,來了……
其實憑林阡的本事,要閃過侍衛的眼混上山來,是絲毫都不困難的。
田將軍,一切都在你的計算之內。林阡他沒有對五毒教起兵,而是一個人來了,既然來了,就逃不掉了。
便就在林阡出現之時,辜听桐猛然抽出連環刀來,加快步往小木屋走,五步以內,已經上了石階,任那群早就潛伏于側的兵將和遠道而來的林阡搏斗。那群屬于曹範蘇顧的死士親信,或橫長槍、或豎蛇矛,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林阡。而他辜听桐也一樣!推開門來,一邊揪住何慧如的衣領將她提起,一邊一刀緊貼在她脖頸上。人質,是殺林阡的雙重保障。
?
卻不像盟主那般偶爾眼神中還會流露些痛心和悲憫,何慧如的眼,從始至終都透著一股使人窒息的冷。這女子,從來不曾笑過,骨子里向來都只有一種有別于憂郁的獨特氣場,這至高無上的氣場,是聖女地位賦予她的。
「殺了我五毒教多少人?」她未問他來者何人,也沒問他現在挾持她是為何,卻淡淡地問到五毒教傷亡,他卻無法不作答︰「因你被擒,無人頑抗,所以傷亡甚少,只逾百人。」
「逾百人,也是傷亡甚少?」她沒有語氣地問,或者,沒有語氣本身就是一種質問,「而今,他們開始抗爭,你又想殺戮多少?」
「外面不是抗爭的,他們尚沒有膽量抗爭。是林阡聞訊趕來相救罷了。」辜听桐嘆了口氣,說。
慧如的神色忽然有了明顯的變化,辜听桐看得出,這個表情上次也有過,上次是盟主她,一听到林阡就快回來了,再怎樣的全副武裝,都會在瞬間化為溫柔。
「竟都對他死心塌地……」辜听桐冷笑著感嘆。
「他收服五毒教之時,雖然帶著過剩的殺氣,卻一直在克制他自己、不殺一個多余的人。他從一而終都是勝者,卻主動向我謀求停戰。」何慧如抬起頭來,語氣陰寒。
「哼,尋常詭計,也便只能騙騙魔門了。」說話間,辜听桐一直留意著木屋外的激烈搏斗,只不過幾句話的間隙,戰線已經大幅前移,辜听桐可以親眼看見從橋的彼端一路蔓延而來的,是斷了的槍,折了的矛,和退讓兩側的逃兵或俘虜。誰勝誰負沒必要問,飲恨刀上明顯得很!
真是比想象中還要高強,這麼多高手在你林阡面前都不堪一擊,雖然預料到他們可能會攔不住你,卻沒想到,這麼快……竹林和木橋,形同虛設……
辜听桐眼神一狠,帶著何慧如一起走下木屋︰「林阡,即便你真能來去如風萬夫莫敵,也不該自負到這個程度連她的命都不顧!」他企圖以人質在手,威脅林阡束手就擒。在看見他的第一刻,連環刀已經更近何慧如一分,同時迫不及待朝林阡出一聲嚎叫︰「放下飲恨刀!否則她性命不保!」
對,是嚎叫,七月二十夜在斷崖上,他作為二師兄,是怒其不爭地這樣對林阡嚎叫……現在,他把何慧如拿在手上,又一次地,要林阡放下飲恨刀。
而目前林阡所行之處,周圍一片空蕩,無人膽敢阻攔,氣勢何其凶也。
「放下飲恨刀!否則我就要了她的命!」辜听桐眼神一狠,當真對著何慧如的脖子就抹,他連環刀何等鋒利,一刀割下去慧如哪還有命在?!若是等閑高手,阡一定可以在他殺人質之前就斷了他的手臂,凌厲地扔給他一句「你且試一試,看看是誰的刀比較快。」但眼前此人,卻是父親生前最鐘愛的弟子,阡不可能那麼做。
「我以為我站到你面前的這一刻,你在連環刀上加了一把勁是為了提刀殺我,卻真沒想到,我的二師兄,連這點斗志都沒有。」林阡用冰冷的語氣,是拖延時間的權宜之計,「你那所向無敵的連環刀,竟寧可架在一個無辜幼女的脖頸,卻不敢對我飲恨刀挑戰?!」
「你錯了,林阡。拿她做人質,只是師兄給你的台階。」辜听桐冷笑搖頭,話音剛落,木屋兩翼驟然平添出比適才更多的兵將,武器裝備全部是弓堅矢勁,意欲何為,一目了然,「你若不肯自己棄械投降,便就只有萬箭穿心的下場!」
埋伏于側的百余弓箭手,全副武裝,有備而來。不錯,竹林外的是開端,木橋上的那些,只是前奏。
這群弓箭手不再像適才死士那般聚集,遍布眼前身後根本不可能一瞬就解決完。何況,他林阡輕輕一動,慧如就必死無疑。
這種局面,是進退維谷的絕境,似乎他不得不听辜听桐的話。
辜听桐微笑看著他,知道他只有三條路走,如田若凝說的那樣︰「一是死,二是棄械投降也是死,三是轉頭就走的狼狽尷尬。無論哪一種,都會使他林阡失盡魔門人心。事實上,他只要敢來,就輸了。」
林阡,你輸就輸在自負上。無數次獨身一人闖入敵營的經歷,令你自負得真以為你到哪里都呼風喚雨,還自負得以為我一定會在意你的挑戰……你太低估我了,我怎可能那般耐不住脾性,放棄了人質與你單打獨斗?
?
辜听桐嘴角露出一絲決絕的笑︰「對不住了林阡,我今天,不想與你單打獨斗。」沖著左右一使眼色,弓箭手全然弓弦拉滿。
「可惜我今天前來,偏就要與你單打獨斗!」阡卻不顧那箭在弦上,魄力十足道出這一句時,已上前一大步長刀直襲辜听桐咽喉,雖然不可能一步就扼住辜听桐的命,但從別處看來,他就已經站在辜听桐身邊,兩翼的弓箭手看他瞬間就和辜听桐離這般近,皆是始料不及而遽然停手。
但只是虛晃的一招罷了,縱使騙得了所有的弓箭手,都沒有騙得過辜听桐的眼。辜听桐不曾懈怠過半刻對何慧如的挾持,林阡一刀襲來時,他的刀不曾移過一寸,反而勒住慧如的手臂更緊,側過身來看著林阡的時候,眼神中射出一股極強的優越感︰「要比誰的刀強誰的刀快是嗎?你自問你可冒得起這個險?!」
林阡飲恨刀停在半空,暗嘆計策被他識穿,知道這個師兄真的太不簡單。事實上上次自己在狡兔之窟里,拼死贏他一場,也只是僥幸罷了……
阡卻不曾放棄,繼續激將︰「誰的刀強,狡兔之窟已見分曉,誰的刀快,不如就在此一決勝負!」他情知只要辜听桐對單打獨斗動心,就一定會對何慧如懈怠,因此一直察言觀色,伺機援救。
「你以為,你的‘八十一刀’,還是那麼天下無敵麼?」提及狡兔之窟,辜听桐臉色一變,顯然在意,「耿堯將軍將你的八十一刀記成了刀譜,你那投機取巧的八十一刀,已被我一一研究破解,難道還指望再用它來贏我?!」
「八十一刀?太長了。」林阡知激將成功,淡然一笑,飲恨刀回鞘,「二十五刀足矣。」
「好狂妄的口氣!」辜听桐怒喝一聲,再內斂的個性,都不得不被林阡這種目中無人的語氣和動作激怒,一瞬間刀已有向他的沖動,也便就爭取得這一瞬的機會,林阡一手去推阻他右臂,一手則將何慧如從他那里拉出來,出其不意,力道猛銳,不刻便把何慧如和連環刀拆分!辜听桐剛察覺林阡意圖,為時已晚,出于本能地,竟死死不放開何慧如。僵持半刻,看林阡刀在鞘中,便決定鋌而走險,左手漸漸松開,全身力氣都注入了右腕之上,猝然推開何慧如,猛一力甩開林阡左臂,連環刀直朝林阡胸膛!
在救得何慧如之後林阡當即將她護在身側,與此同時也審度出了辜听桐力量的轉移,當即閃避,那連環刀虎虎生風,鈴鈴作響,氣勢洶洶,殺氣騰騰,阡避讓得再及時都難免被力震傷。不曾站定,又一招的追魂奪命。
阡尚未出刀又要護慧如安全,若一味閃避顯然吃虧,于是調整內力徒手接了幾刀,赤手空拳因此大落下風。
但盡管林阡身處劣勢,對戰中途卻一直沒有出刀。辜听桐看出他刻意相讓,眼神中明顯劃過驚疑。
「師兄,適才救人心切,言行多有得罪,其實我今天要救的,不只她一個。」徒手抵擋了十招,阡見他目中流露驚疑,心知勸降時機已到,當即壓低聲音,向其道出真心,「隴南之役,尚有內情,師兄不妨听我詳述。」
到此刻阡仍舊稱辜听桐師兄,顯然還存著一絲惜才之意不忍與父親最鐘愛的弟子爭鋒︰這辜听桐刀中招式,原原本本就跟自己一脈相承啊,最能繼承父親衣缽的,果真是這位二師兄……
真是可惜。怎就令他走錯了路,還跑到曹範蘇顧那邊去……
阡意在帶他回頭,顯然手下留了七八分情,明明有機會拔刀,卻不曾對他用刀!言語動作都已經如此挑明,辜听桐理當是看得出自己用意的︰適才激將只是為了救何慧如,現在的招招相讓,是為了救他辜听桐但他為何,明明清楚了自己不出刀的良苦用意,還一味出些殺招?!
林阡佔盡了劣勢每時每刻都被壓制,招架得過于吃力數次幾乎中刀,然而辜听桐卻苦苦相逼半刻不肯放過他!此情此境,阡再想出刀已來不及。
「二十五刀,你的二十五刀,就帶進墳墓中,給你的父親去看吧!」辜听桐狂笑不止,不止是父仇不共戴天,竟好像還帶有一種,深刻燃燒的妒意……阡猛然驚覺,這個二師兄,並不值得自己惜才,因他與自己所想,完全不一樣,適才的激將,真正點燃了他內心深處,最可怖的嫉恨之意!適才他眼神中劃過驚疑的一瞬間,他洞悉了自己的用意因此利用了自己的用意!
?
所以辜听桐,一腳向林阡踢來之時,竟不留余地地狠辣,也不再想與他比試刀法,而只是要殺他!一味地要將他殺死罷了!
林阡雖被他力道猛厲地一腳踢翻,倒在地上的同時卻還顧念著慧如安全,所以一心一意將她護在身下,其時背後已然生風,情知逃不開這瘋狂一擊……
孰料這電光火石之間,何慧如不顧她自身危險,見辜听桐一刀襲來,竟不惜將他林阡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