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烈焰映空,忽明忽暗,晝如夕色,背景是天幕萬丈、群山環縈,眼底是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有時候一場硬仗干下來,無論你是黃驃還是火龍甚至麒麟,都一樣是無主戰馬,無論你是青萍還是莫邪甚至神器,都一樣是半截斷劍。
辜听弦陣前被俘,官軍頓失一員虎將,「周吳鄭王」作戰水準參差不齊,乍看之下似乎並不佔據優勢。然而此戰從頭到尾,卻還是官軍略佔上風。單論兵力,官軍都顯然比義軍多出了兩倍以上,再加上周存志、吳冒先這兩位大將跟隨田若凝多年,也是沫風雨、赴矢石、奪關斬隘一步步過來才有今天這位置的,行軍打仗絕對不遜于戴宗、楊致誠、海逐浪當中任何一個。
但義軍在這種狀況下還能堅守不敗,不得不教田若凝嘆息這個寒澤葉不容小覷。難怪林阡可以放心把這一戰全權交給他來打,按現在這個狀況,桃源村這一塊有寒澤葉把守暫時根本拿不下,而斷崖那邊有林阡親自坐鎮絕對不可能過得了。此情此境,田若凝忽然有些力不從心︰先前林阡就已經難以消滅,如今如虎添翼,只怕比預想的還要凶惡……
有寒澤葉在林阡身邊,鏟除林阡的可能就更渺茫……田若凝嘆了一口氣,天不遂人願,已不是第一回。
除非,在這一戰,就傾盡全力將寒澤葉除去以絕後患!
「其它一切都可以暫緩,務必先將寒澤葉拿下!」田若凝一邊往帳外疾行一邊號施令,躍馬揚劍,氣勢凌人︰林阡是必然消不去了,留待以後再慢慢對付吧!
一聲令下,萬人吶喊。田軍這支百戰之師,在義軍中曾是林楚江的左膀右臂,在官軍之中儼然更是天塹長城。
集結合陣,每一行每一列都可謂無懈可擊,孤身奮戰,每一刀每一劍都堪稱萬夫莫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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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在斷崖以北,官軍襲擾一度相當活躍,然而自始至終都無法闖過林阡這道險關。于是閬州軍那位號稱「攻無不克」的李雲飛元帥,因這一仗不得不淪為了「攻無克」。日夜消耗毫無收獲,官軍難免士氣沮喪,終于叫囂聲漸漸地淡去了,換成了當前這種若隱若現。
而斷崖以南,廝殺一直不絕于耳,探子回報愈頻繁,此刻田若凝率軍入局,其實早在意料之內。
目前與林阡一同留在斷崖一帶鎮守的,正是田守忠所領的這一支田家軍,也是此戰林阡留在身邊的唯一一路兵馬。田守忠心知這既是林阡對田家的絕對互信,也是林阡在試探、磨練和掌控這一家的戰力,不禁為他大亂大治的魄力懾服。這群曾經屬于田若冶的叛軍,顯然感知他林阡視瞻不凡,雖才歸順他幾日之久,已然心甘情願為他賣命。
所以,連日來,林阡對田若凝的掌握也越來越多,越來越真實,越來越全面
「若凝他,是我看著長大的。老實講,隴南之役,我曾寧可將罪過歸咎于楚江,也不願歸罪于他……我猜想,他現在這樣固執地要置你于死地,只是純粹地要你一個人死,從而求得義軍的分崩離析,贏回短刀谷的安定……」這是田守忠的說法。
類似于這樣評價很多,這群兵馬雖然已和田若凝分道揚鑣,但提起他時,並不持有特別的反對和厭憎,甚至有不少帶著尊崇。所以可想而知,當日吟兒在十九關奄奄一息之時,說了一句「林阡打敗田若凝」,是怎樣歪打正著的造勢,就這一句話,救了吟兒一條命。田若凝之威力,可見一斑。
「若凝他,是為了他心頭的正義……」田守忠說。
「我明白。」林阡嘆了口氣,「可是不存在所有人都認同的正義。」
林阡終于清楚,對方從嚴格意義來講並不算自己的敵人,反而和自己是同一類人,有一個特別干淨的理想但必須要付出骯髒代價的這一類人,除盡了自己所認定的惡但自己也肯定是十惡不赦的這一類人……
「既然田若凝一心一意要阻擋義軍崛起,那麼他眼里心里必定只有將軍你一個人。」範遇的想法,從來都最接近于林阡,有一種念頭呼之欲出,那便是利用這樣的執念來誘開戰局中的田若凝。
林阡正欲點頭,卻見陳旭搖頭,不禁一怔,求他意見︰「陳軍師有何見解?」
「半個月來一直拿不下魔門,其實田若凝從心理上應當輸給了盟王,他必定已經承認了盟王的存在和無法根除,而此刻的桃源村,更是有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他率眾入局,恐怕意不在盟王,也絕對不在桃源村……」陳旭說罷,範遇和林阡齊齊變色︰「寒澤葉?」
陳旭點頭︰「所以,寒澤葉才是田若凝此戰必要消除的目標,也是此刻盟王最該保護的人……」
「我常嘆田若凝心比常人多一竅,看來陳軍師的心,比田若凝還多了一竅。」林阡面露喜色,對陳旭亦贊不絕口。
事不宜遲,林阡當即囑咐田守忠率眾守好斷崖之關,不教正北面的李雲飛突破缺口,自己則取道五行八卦陣,率十余騎南下桃源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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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桃源村已經被人和尸體擠得不堪重壓,陣地不知不覺就擴散到了北面的五行陣入口和東方的黔靈峰腳下,時而伸張,時而收縮,亂無規律,急無征兆。
「田將軍有令,只要寒澤葉一人!」混戰中,這一句越傳越廣,環繞在這片風沙漫天的疆場。
瞬間廝殺聲止歇,桃源村死寂。所有兵馬全在找寒澤葉所在,也仿如在尋戰爭的寄托。
最終有無數強人,一同把目光聚集在寒澤葉一人身上。
霎時,盲目的殺氣得到指引,從四面八方一起直沖向寒澤葉一個核心!
饒是寒澤葉也不禁大驚失色,指點戰局到此時此刻,雖然體力恢復了不少,卻依然不能動武,他自信沒有暴露出自己劇毒作的事實,根本想不到自己怎會突然間變成眾矢之的,勉強擋下側路飛來的一支暗箭,冷不防身前又是一道明槍。
「保護少主!」戴宗隨即喊道,寒家人馬當即把少主護在當中。
田若凝親臨陣前,遠遠看見寒家軍轉攻為守如此巧妙,不得不贊嘆︰「端的是軍容整肅!」滅他之心,不禁更甚。
田軍攻襲良久,寒軍是倒下去一個又填上一個來,許久都仿佛不曾被破陣,情景煞是慘烈,卻又極端鼓舞士氣。而田軍這一路兵馬戰力正高,一時半刻怎可能示弱,時常有刀槍幾乎就快傷及寒澤葉,只差毫厘。
田若凝正自思考破陣之法,忽然面前風力迅猛,乍一伸手,硬生生接過一支箭來,還未回神,又一支擦肩而過,凝神看去,放箭之人正是那陣中的戴宗無疑,田若凝毫不猶豫,當即奪過身邊弓弩,搭箭正對著下一箭的方向射了出去,一聲巨響,與戴宗那一支劇烈踫跌在地上,箭身均被巨力摧毀得無影無蹤。戴宗身處陣中尚未來得及再出一箭,田若凝已然不在原地。
戴宗大吃一驚,一眨眼的工夫,田若凝竟已親自闖到核心來,離寒澤葉僅僅數步之遙!而見主帥一馬當先,田軍亦是愈勇猛,橫沖直撞硬把寒軍防御突破開來。田若凝馬不停蹄,一箭離弦,直沖尚在迎敵的寒澤葉,戴宗隔空一彈,微微改了這一箭方向,僥幸令他只射中盔纓,然而再凝神望過去的時候,寒澤葉已徹底暴露在田若凝劍光之下……
卻在這危急關頭,听得不遠又是數騎奔騰而至,己方猛地軍心大振,戴宗心念一動,看十余騎撞圍而入,所到之處,無不是先聚了一群人上去又退了同樣的一群人回來,這一上去又一回來,這群人手里的兵器全都不在!為那匹戰馬足見彪悍,不同凡響,一旦入陣,便嚇得周圍馬匹不敢近前,而馬上那人,也是帶刀卷來了一路的刀槍戈矛……
順著那飲恨長刀拖出來的刀光一路看回去,就看見一地的沙塵覆了一地的兵器。一旦看他到來,田軍辜軍當即就有高手出來迎戰,比平常將士武功高強得多,然則無一不被他打落馬下,或是摧毀兵器,也顯然無法排除,有血的代價。
其實林阡一路看到這罪孽深重,也知道這一戰無論輸贏,他和田若凝都一樣,都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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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對面,斜路里,旋風般來襲的所有攻勢,有形的,無形的,最終都像潮水般退散開去。
飲恨刀,從來都是戰局的最核心,攻勢全部針對著它,退散卻絕對起始于它。
哪怕此刻田若凝一心一意要了寒澤葉的命,其原因還在于要折斷他林阡的羽翼!
乍見林阡強勢沖進來,田若凝卻處變不驚心無旁騖,絕對不留寒澤葉活口。
「少主!」距離遙遠,角度刁鑽,戴宗欲救而不得,被重重人馬擋住,眼睜睜看一道強光幾乎將寒澤葉全部籠罩而寒澤葉卻不可能提得起寒楓鞭來,關心則亂失聲慘叫。
寒澤葉生死攸關惟能側身避閃,放低了重心完全貼在馬背上,方才躲過那青鋒劍凌厲的削砍。即便如此,背上還是隱隱麻。田若凝一劍剛罷一劍再起,由上而下筆直斬落,寒澤葉面色一凜,要提馬遠離已然不及,危急關頭僅僅能夠自保,身子一翻,勉強滾到馬的另一側去,還來不及抓緊韁繩保持平衡,田若凝那一劍已經砍在馬背上。听得戰馬嘶鳴一聲,一吃痛便瘋跑起來。它就算靜止寒澤葉也本就快栽倒在地,一旦瘋跑起來寒澤葉顯然是被甩出來的下場!
天佑寒澤葉,他在田若凝瘋狂打壓之下竟還能避閃六劍之久,戰馬負痛瘋癲,他卻毫未傷。不僅如此,就在這六劍拖延之後,他的主公林阡,也正巧打退了所有圍攻人馬,成功攻破了田若凝的最後一道防線!
那匹「逝電」的戰馬龍吟虎嘯,愈襯出它所載少年王者之氣,此刻遠近對立兵馬,要不就是松了口氣,要不就是一顆心驀地旋緊了,誰都看見林阡左手一直持刀,在打進來的過程里勢如破竹銳不可當,而與寒澤葉瘋馬交錯之際,一直空著的右手,一下子便將搖搖欲墜的寒澤葉接了上來,輕巧安置在他背後,救得如此迅,又如此適時。同時,隨著他左側最後一個敵人倒地,右側寒澤葉戰馬也逃散而去,戰場之上,瞬間只剩他和田若凝兩個人。
寒澤葉筋疲力盡倚靠在林阡身後,雙眸冷冷凝視田若凝,嘴角流露一絲戰勝的笑。
這絲太有把握的笑容,詮釋著寒澤葉對林阡是何等信任,田若凝完全看得懂,心陡然間就是一顫。縱然此刻他還能和林阡在戰場上打平,或許也能夠勉強維持著不敗,那又如何,這場戰役,其實徹頭徹尾都交代了官軍對林阡的恐懼啊!起先,唯一抹去這恐懼的辦法就是殺死林阡,殺死他讓義軍重新分裂成徐黨、寒黨、楊黨、陳黨、田黨、向黨,分崩離析,從而各個擊破……然而,人心的領域竟這般微妙,一個月來,一個腐朽不堪的義軍,在內憂外患的情景下,照樣被他林阡攻城掠地。
早知他無法根除,就任他攻城掠地,自己無路可進,所以才選擇退避,但只可以退到寒澤葉這一步,再往後,已無路可退!
「殺。」林阡到來,須臾之間,就將亂局一洗而空,但他淡淡的一個殺字落下,安靜的戰地霎時又被新一輪的混亂填滿,視覺听覺,再一次被此人全盤廢黜!
川北短刀谷,不,整個武林,金宋天下,恐怕都逃不出一場浩劫了……青鋒劍與飲恨刀僵持不下,此時置身亂軍之中,田若凝已然預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