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事昆侖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
雖然剛回短刀谷一天,寒澤葉心中最深切的體會莫過于此,盡管表面看來林阡在哪戰亂就在哪魔門遍地戰伐,但林阡不在短刀谷里短刀谷也完全不像想象中那般安寧,反倒更加是暗流洶涌、危機四伏。這段時期內,很明顯曹範蘇顧和魏紫鏑都在拉幫結派招兵買馬。另一方面,利用義軍制度的缺陷,混入谷內的「狐兔」也越來越多,雖還未掀起特別大的亂子,卻明顯攪得短刀谷烏煙瘴氣、人心不定。
由立場和信仰所引起的矛盾根深蒂固,林阡、蘇降雪、魏紫鏑都不可能相互讓步,既然如此就只能從三個斗爭到只剩一個,來自金朝的奸細或高手們,恰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夾縫生存。天驕向寒澤葉分析過最近的川蜀形勢,也提醒寒澤葉短刀谷外敵良多,但明目張膽者寡,暗箭傷人者眾,果不其然,去樊井大夫那邊取藥的路上,寒澤葉就踫見了一個,輕功還很優秀。
這天,楊宋賢孤身一人在道上走馬之時也難逃噩運,昨天剛警告蘭山要小心奸細,今天自己就真的「是禍躲不過」了,那奸細武功一流,不僅從他手里逃月兌,還朝他放了一暗箭。宋賢見那箭頭有毒,趕緊就近去找樊井診治,樊井一瞧,淡淡說了句「要刮骨療毒」,嚇了宋賢一跳。更嚇宋賢一跳的是,樊井自己沒時間,所以要蘭山來做這個事……
于是半晌的時間,就听見宋賢一個人在大呼小叫……
蘭山邊替他刮骨邊受不了這噪音,趕緊道︰「噓……安靜點安靜點!旁人听見了還誤以為我醫術不高!」
「拜托,我是人啊!我疼了不叫我是死人啊!」宋賢慘叫,「你醫術,本來就……」
「你一定沒體會過世界上最疼的感覺是什麼!」「是什麼?」「是疼得沒力氣叫疼了!」
「蘭山大夫為什麼把楊少俠用繩子綁著?這樣利于恢復傷勢嗎?」有個叫唐羽的侍衛遠遠看見了這一幕,奇問。
「不系牢固定了,他一動恐怕就刮不好了。」蘭山解釋說,轉過頭來沒好氣地看著楊宋賢,「實在沒見過像大叔您這樣的,受個傷叫上半天。我認識的那些將軍,個個都英雄蓋世誰怕這些!」
「我不叫疼,襯得出他們的英雄蓋世?」宋賢罵道,「無知少女!」
「你叫我什麼!」蘭山大怒,「什麼無知少女!」甩開他手臂以作威脅︰「你這病人不合作,不給你治了!」
「你……你……」宋賢疼得齜牙咧嘴,「這麼凶,小心將來嫁不出去!唐羽,你說是吧!」
「我覺得蘭山一點也不凶。就算凶,也不會嫁不出去的。」唐羽說罷一愣,忽然紅著臉跑了,剩下蘭山灰溜溜站在原地,宋賢則哈哈大笑。
「樊井大夫可在?」恰在這時門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蘭山宋賢齊齊看去。
是純藍色的,美如冠玉。蘭山驚了一驚,只顧著看他忘記回答。
是男是女?翩若驚鴻。宋賢怔了一怔,疼痛感驟然輕了。
「不,不在……您,來找他為何?」蘭山趕緊埋頭為宋賢治傷,是被他的美懾得看都不敢看。茅屋前後左右,不知何時聚上來一大群人,美貌的效應真偉大。
「他在何處?我去找他也罷。」寒澤葉問。
「不必了,等等吧。」宋賢雖然失憶,還是殘存著一絲氣概,足以與寒澤葉平等對話。
寒澤葉顯然不想多待,無奈實在光彩奪目,觀賞的人隨著時間推移是越聚越多,大夫傷者,應有盡有。寒澤葉偶爾皺眉,卻不忍斥退任何人,只能找個角落坐下。
忽听一聲戰馬嘶鳴,坡上頓時塵沙飛揚,遠遠近近所有的圍觀者,一瞬間自動自覺散了個無影無蹤那人把戰場都搬來了,這些人哪還有欣賞的閑暇。
「寒將軍可在此處?」伴隨著戰馬的吟嘯,傳來一個比寒澤葉更熟悉的聲音,期待已久,早該回來!蘭山大喜過望,抬起頭來看向門外一人一騎︰「盟王!」
寒澤葉當時便站起身來︰「主公,你也到了。」
「是啊,剛到片刻,見眾將都在獨獨差你一個,便猜你是到樊井這里來了。怎樣?日夜兼程,傷勢可好?」林阡從馬背躍下,龍驤虎步,嘯吒風雲,氣勢威武,王者風範。明明寒澤葉行事果決相貌上雖柔不弱,但被他林阡一照映,完全氣質偏陰。
蘭山又把宋賢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忙不迭地蹦跳到門口去迎接︰「盟王,可把盟主姐姐她帶回來了嗎!?」左顧右盼,卻沒盟主身影。
蘭山一看見林阡便滔滔不絕,澤葉也站在他身邊講了不少所見所感,宋賢被綁縛在原地苦不堪言,良久,蘭山才憶起宋賢來趕緊轉身詢問︰「楊大哥你還好吧!?」
「好……好……」宋賢面色淒苦。
「宋賢!?」卻看林阡臉色全變,霎時欣喜若狂,全然不顧蘭山澤葉,立即沖到他身邊來,既激動又高興,拍不了他受傷的肩背索性就一掌拍在了案上,爽快之情溢于言表︰「你小子竟然也在這里!當真意想不到!」
宋賢被嚇了個半死,面如土色直瞪著他︰「我……我……盟王?!」
蘭山一驚︰怎生盟王像毫不知情似的?
蘭山自然不知,半年以前,玉澤為了成全林阡和吟兒,刻意編造了一個宋賢恢復記憶的謊言,讓林阡把前塵舊事都忘卻,好重新踏上新的征程。待到林阡九月打入川北,又因吟兒生死未卜,玉澤依舊選擇騙下去,好讓林阡看見她的時候,以為她和宋賢都可以獲得真愛得到解月兌,所以一點愧疚和留戀都沒有……而那晚在死亡之谷,藍玉泓去給林阡添衣的時候,差點就將謊言拆穿,卻恰好遇見孫思雨和秦毓秦敏兩兄弟,交談被打斷……所以第二天一早,林阡就毫無後顧之憂地,離開了川北馳赴黔西。于是,玉澤的一片深情,再一次被擦肩錯過……
此時此刻的林阡,卻顯然是再糊涂也現了,現了這個陌生的稱他為盟王的宋賢,現了他滿面的驚慌失措和抗拒排斥,現了他根本不認得自己恐怕連玉澤也真的忘了!
現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是怎樣的狠心和絕情。
顫抖的右手,離開宋賢身側的木桌,林阡不露神色地轉過頭去︰「蘭山,替他療完傷後,立即去谷北見我,我有話要問。」
「好……」蘭山一怔,不解其故,卻點頭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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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九月之末的川北大火。
林阡一回川蜀,便立即從天驕口中得到了火災詳情的描述。那場火生于短刀谷「萬尺牢」、「青楓浦」兩處,損失也集中在百里笙、洛知焉、景州殿這三個毗鄰家族,火勢之大,前所未見。
奇也奇在,這場火不符合曹範蘇顧一貫的作風。如果是以前的他們,雖然可能會和金人合作,但只會暗中放火,不可能造出那麼大的禍亂,引那麼明顯的騷動天驕不無疑惑地說︰「那夜有不少控弦莊的奸細,被秦毓召集,大張旗鼓闖入了景家和洛家,肆意燒殺作亂。」在短刀谷中都能「大張旗鼓」「燒殺作亂」,那要放肆到什麼程度?听起來近乎荒誕!
更加奇怪的是,大火之中,景家和洛家這兩個中立家族遭到了如此浩劫,百里笙這邊卻完全不是一個狀況,「那晚景洛兩家遭到秦毓掃蕩,百里家的牢獄則是被賀若松闖入,沒有出現公然的燒殺搶掠,卻也因為火勢凶猛、煙氣太濃,死傷了一些人。那場火過去半個月後,走到焦土之上,還覺煙氣刺肺……後果甚為嚴重……」顯然令人很蹊蹺,同一場火,為什麼義軍這里沒有出現同樣大片的兵馬?「有傳言說,賀若松之所以沒有暴露出大片的兵馬,是把金南前十的高手們暗中插入了義軍之中,企圖用這些高手實施更大的摧毀計劃。正巧最近幾日奸細猖獗,反而驗證了這種傳言。」
也就是說,當夜短刀谷中的那場大火,確定的主帥就有賀若松和秦毓兩個,兩者的處事方式不一樣,秦毓偏于暴戾野蠻,給景家洛家造成的是直接的摧毀性攻擊,而賀若松行事穩健卻毒辣,給百里家留下的是長時間的惶恐不安。相輔相成,相互加重。卻又存在著太多的蹊蹺,引得眾說紛紜。
林阡更听得出,一個月來,天驕忙于重建「萬尺牢」是何等辛苦,期間,天驕也不是沒有調查過火災詳情,但當夜的幸存者,要麼是獄卒,要麼是群眾,九死一生,很少有人願意重提夢魘,天驕一直都是私下調查,大體清楚之後便停止了征詢,不再打擾那些人免得再踫到他們傷處。這種做法,是天驕體恤人情。
但鑒于目前狐兔橫行、人心不定,是時候該平息恐慌、驅除惶恐。林阡明白,當前這個關頭,必須找一些目擊者出來,集合在一起,在所有家族的領面前公開地陳述事實,如此,才能止歇揣測、安定軍心,一勞永逸。據天驕所說「蘭山大夫也是當夜的目擊者,她見過賀若松並在他刀下逃生」。林阡對別人願不願說沒有把握,但是這個天性樂觀的蘭山,一定不會介意回憶當夜的慘景,所以絕對不會漏了她一個。
「天驕,既然我們不能掩住謠言者的口,那便讓願意講的目擊者講出來,讓一知半解的,和一無所知的,一次就掌握真相。」林阡對徐轅征求同意時,曾如是說。
公開當夜詳情。這是川北軍和黔西軍會師之後,林阡要做的第一件事。事情生了一個多月,不應該再七嘴八舌,更不能以訛傳訛。黔西軍有權知情,川北軍必須篤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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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宋賢箭傷,蘭山立即來到林阡所在的「鋸浪頂」,受寵若驚竟然眾將都在,因為人數太多個個都英雄蓋世,所以像蕭溪睿謝雲逸那麼身份尊貴的甚至都沒地方坐。感覺這里真是虎踞龍蟠!蘭山不禁自內心地為盟王驕傲。當時百里笙已經向林阡坦白了死傷人數和具體損失,蘭山來的再巧不過。
「據說賀若松救冷冰冰之時,砍傷過一個正在給冷冰冰送飯的小女孩……」寒澤葉看到賀蘭山的時候一愣,回憶起天驕告訴他的話︰「難道,是她……」望著這個活靈活現的小姑娘,哪里像受了傷的人。「弱者」的印象,瞬即被顛覆。
「是啊,之前就送過好幾次,已經和她說得上話了。那天原本是鼓足了勇氣,想與她相認的。卻忽然失火了……」蘭山才知原是為川北大火之事,「她說,她跟我,很是一見如故。」
「若非冷冰冰想要留你活口,賀若松就真的犯下大錯,再一次,差點置親生女兒于死地。」林阡嘆道,「他賀若松英雄蓋世,誰想到會這般可悲。」
「不過,他最終也沒有犯下錯啊,那就沒什麼可悲。」蘭山一笑,徐轅一怔,這小姑娘好樂觀的心態,旁人提起那場大火,都是三緘其口,惶恐不安,她卻如此……
林阡點頭,面色溫和︰「可以給大家講講嗎,賀若松他到底帶了多少人?」
「只有他和十幾個接應。那些接應武功都不甚高強,大多數當時都被獄卒殺死了。」蘭山如實敘述。
「他們劫獄之時,火勢已經很大。有**人潛入獄中,剩幾個繼續放火……」「確實不像景家洛家那樣有大片兵馬,但火勢比他們那邊要凶。」「不止放火,他們還投毒了……」見賀蘭山都能開口,另外一些被找來的幸存者,終于也啟齒回憶當夜,他們親身經歷的講述,比任何傳言都真實。諸將在旁傾听,皆覺身臨其境,不禁義憤填膺。
「可見賀若松放火,純粹是為了制造慌亂、方便劫獄。」徐轅也解釋說,「他本身沒帶兵馬隨行;火勢凶猛是環境所致;連投毒都用到,是為了給劫獄增添把握,更加說明了賀若松身邊無一高手的事實。」
「既然如此,各位應該都已經了解,關于‘賀若松率南前十侵入短刀谷’的傳言無憑無據、子虛烏有。而且,我得到厲風行和落遠空的最新回報,南前十目前還忙于尋找著他們失蹤多時的小王爺,不可能有侵入短刀谷的意圖。」林阡本意在此,「近來谷中奸細猖獗,也絕非南前十的高手在醞釀著什麼摧毀計劃,而是控弦莊早先送入短刀谷的奸細在相互接觸。眾位無需驚慌,做好防備即可。」
敘說之時,林阡看了莫非、李君前一眼,他們和目前已經回到白帝城的風鳴澗一樣,早先就已經接到號令,在厲風行金陵對付控弦莊的同時,一旦現賀若松異動,立即一同應付。盟軍根本無所謂傳言是真是假,但短刀谷的各大家族在意,所以林阡澄清謠言,完全針對于各大家族。
許從容、郭子建、寒澤葉、蕭謝楊田、百里笙、宋恆、範鐵樵、塑影門,此刻這些家族領,終于紛紛點頭。
孫思雨剛剛到場隨便找個地方站著,看見身邊有個少年坐在輪椅上好像行動不便,不禁想起自己弟弟孫寄嘯,俯略帶憐惜地問他叫什麼名字是怎麼受傷的,他轉過臉來朝她哼了一聲,轉過頭去一動不動。孫思雨一怔,立刻伸雙手把他的頭扳回來︰「太不禮貌了!問你話呢!叫什麼名字!?」正巧當時林阡說完話眾人鴉雀無聲,孫思雨的聲音響徹屋舍。
眾人的眼神齊刷刷地過來,孫思雨大驚失色。
「你記好了!我叫辜听弦!」他惡狠狠地回答了她一句,眼神不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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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我還有一個疑問,怎可能同一場火,一方出現了那麼多的兵馬,一方卻什麼兵馬都沒有?總覺得,這樣合作十分可疑,不知曹範蘇顧的意思到底是什麼。」插曲過後,百里笙蹙眉道出疑慮。徐轅一怔,也說出他最後的疑問︰「我一直覺得,賀若松這種暗中放火,才更像是曹範蘇顧的本意,邀秦毓幫忙合作,反而節外生枝……」
「其實,不是同一場火,而是兩場。」林阡回答百里笙說,「賀若松和秦毓的兩把火,是他們各自所放,分別針對關押了冷冰冰的百里家和關押了秦敏的洛家。手段完全不同,時間也有相異,根本不是合作。沒人會這樣合作。」續與徐轅對視一眼,「天驕說的沒錯,只有賀若松是他們的本意,秦毓此舉,純屬畫蛇添足。」
範遇點頭補充說︰「確實,南前十和控弦莊雖然合作過一次,卻終究不屬于同一個組織,不可能次次都合作,各位都先入為主了。」
「沒有合作?你的意思是,曹範蘇顧很可能只找了賀若松,秦毓他是不請自來?」徐轅一愣,「可怎會那麼巧,不約而同也選在那天晚上?」
百里笙沉思片刻,說︰「確實,秦毓放火,遲了賀若松一刻,倒也可以解釋為︰秦毓效仿了賀若松,見他放火劫獄,立即就跟著做。」
「效仿者,一貫比被效仿的更張狂。」寒澤葉點頭。
「他不效仿還好,一效仿就惹上了林兄弟,現在整個川蜀,都在清理控弦莊的奸細,恐怕就只剩下短刀谷里面的這些了,最近這麼猖獗,恐怕是回光返照啊!」海逐浪笑道,「這個秦毓,著實愚蠢。」
諸將的疑雲都淡去不少,原先總覺得賀若松和秦毓的這場火有不少蹊蹺之處所以難免議論紛紛,現在知道他們並非「合作」而是「效仿」,都豁然開朗。
天驕卻還是嘆了口氣︰「曹範蘇顧,實在是引狼入室、開門揖盜。」
林阡斂眉︰「豈止是開門揖盜。」川北大火的實情,其實他不止看見表面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