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又一個喧鬧平凡的夜,吟兒獨自站在勝南的帳外林間,遠觀來來去去、進進出出、甘願做他麾下听他調遣的每一個人,伸手便可觸及那忙碌那輝煌那火熱,背後特別寂寥特別安靜也特別冷清。
不想走出去給任何人現,吟兒一時心血來潮,才刻意躲藏在這盛世之外、偷偷嘗試失去江湖的滋味,還真不大好受,吟兒腦袋里不禁又亂想︰抗金聯盟,如果沒有她會是怎樣的一副景象?不會一點變化都沒有吧?吟兒一笑,不會這麼慘,總要有那麼一些人,專門臣服于她。沒她就不行的,一定大有人在。
已經有好久沒見到勝南,說是要一起對付墓室三凶的,可是那三個兄台本領太差,逃竄到最後,又散落到黔西各處,害得追捕慕大的吟兒、與征伐慕二的勝南又有了數日的分隔。也許實際上離得一點都不遠,可是吟兒不想再忍受這天各一方。
縱然現在還只是戰友,即使勝南並不像自己想他一樣想她,吟兒只是想單獨見一見他,匯報一下戰況,告訴他,這麼多日子來,自己和他安排的海逐浪合作很順利,作戰也勢如破竹……構思了一半,吟兒偷笑自己動機不純,公事為虛,假公濟私為實。
一個時辰里,分別有沈依然、柳五津、單行、盧瀟等人因事來見,期間,還有吳越再一次擒得了慕二押解回營,不消片刻,勝南再一次將慕二放了回去,這一幕,幾個月來生過無數次。慕大等人總是蹊蹺為何抗金聯盟怎麼都不擒住慕二,只有知情人清楚慕二,實際是被擒了無數次,又被放了無數次。吟兒蹙眉揣測,勝南這麼做,顯然是有他的道理。
夜逐漸變靜,最後出得勝南營帳的兩個,依稀是五毒教何慧如的左右使者。他二人來此,顯是應邀前來談判的,但談判雙方明顯從關系上講就不對等,二位使者離去的那一刻,臉上分明都充斥著敬畏,甚至說、是張惶。把放肆囂張改成乖巧服帖,根本不像魔人應有的作為。
仔細想來,魔人敬畏勝南,並不是一件奇怪的事,交戰數月,抗金聯盟里聲名遠播的將領前後已不下十位,人數越多,就越藏不住他林阡的威懾。如果沒有阡,吟兒怕也不敢狂妄地說,我抗金聯盟隨便哪一個麾下,都可令魔人聞風喪膽。可是有了阡,吟兒的理想就不遠。
終于徹底確定她找到他了,勝南就是林阡,就是她林念昔尋找了多年的丈夫。
也不知過了多久,到再沒有人事來打擾勝南休息的時候,吟兒決心做擾他的最後一個。剛一移步,卻現他正巧出了帳,沒有和周圍任何人交談,只獨自走到偏僻無人處,對著天空沉默呆,他在思念誰吧,玉澤,宋賢,雲煙姐姐,川宇,玉紫煙,甚至胡水靈?阡命中重要的人太多太多了,吟兒一時猜不透他到底心里在想什麼。
僅一眼,他的孤寂就是最尖銳的武器,刺得她一陣心疼憐惜,逼得她立刻從樹後蹦出,毫不猶豫地跳到他身邊去。陪他一起,呆就呆,吟兒一站到他身邊位置,就忍不住開心,自然而然地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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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過臉,見她到來,眉宇間的惆悵和孤單,驀地一掃而空,不能自控地也流露出開心的笑︰「你終于來了,剛剛還在想,你的神威是不是已經嚇怕了慕大。」
「**不離十。現在已經確定了慕大最後的藏身之處,準備明天起攻擊,所以,今天來請示盟王,有沒有特別要關照的話。」吟兒笑問。勝南先是有些意外,也到並沒有排斥這稱謂,笑著回應她︰「你要盡量小心,抓不住敵人無所謂,生疏的地方切勿亂進,以防橫生枝節。」勝南邊說,吟兒邊記牢,「除此之外,便沒有特別要關照的,只等著明日你把慕大擒下,越風把慕三擒下。」
「慕大慕三善于逃跑躲閃,所以比較難擒,可是我不解,你捉了慕二有千次了吧,為何次次都要放他?」吟兒奇問。
勝南笑著解釋︰「魔門六梟,其實分兩個極端,一種適合武力征服,鎮壓之後可能就會永遠銷聲匿跡,像何慧如、慕大這般,原本就不想交戰、不願卷入是非的,魔門中大有人在,輕而易舉就會投降,甚至永遠不敢再犯。可是另一種,會永不屈膝,越壓越亂,永遠不會服硬。」
吟兒會意,與他一並回他營帳︰「這慕二,就是這種無論如何都不會屈服的人?」
「是,身能擒得,心卻難擒。」勝南輕聲道,「先前我並不知情,卻現慕二是那樣的牛脾氣,不僅不降服,還要在被擒之後,通過各種方式鼓動他的部下們更肆意地作亂。也正是這樣一個死不認輸的敵人,讓我明白,其實,鎮壓和殺戮都不算最根本的征服……」
「死不認輸,到也是我們的作風。」吟兒笑著說。
是啊,我們的作風。勝南欣賞著她笑靨,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沖動,竟不想再論什麼戰事什麼魔門,突然只想問她,你真的還在想你的未婚丈夫麼?真的非他不嫁麼?舌頭打結的同時,勝南臉上仍舊是鎮定自若的表情,一如既往、掩飾得相當完美。
「嗯,我倒是沒怎麼和慕二慕三交戰過,只知道慕大猥瑣得很,一看見我們去圍剿他,便瘋了一般地逃,還不如他手下們鎮定。」吟兒說。
勝南點點頭︰「這三兄弟,慕大有悍獸之凶之蠢,慕二有孟獲之倔之蠻,慕三有妖精之騷之嬌。所以要用不同的方法,慕大要用武力鎮壓,慕二要用手段征服,慕三卻是要往死里殺。」
吟兒笑道︰「這慕三之騷之嬌,也不知是誰總結出來的?果真是那樣麼?」
「若是假的,也就不可能遣越風去剿除他。」勝南笑著說著,攤開地圖來給她看,「墓室三凶命不久矣,何慧如也已經更傾向于接受勸降,林美材和諸葛其誰就放在他們後面,到那時,就要換第四種、第五種方式去對付了……」
吟兒也清楚,神墓派、五毒教大多尚未開化,或野蠻或單純,卻是最後的林美材、諸葛其誰那邊,不缺風雅隱逸之士,要全部歸降,短期內有些棘手。
「對了,何慧如的左右護法,為何從你帳中出去之後那般張皇失措?」吟兒忽然問道。
勝南無辜地笑︰「我也不知道,他們進來之後,從一而終同一個表情,唯一的動作就是點頭,我問他們,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我林阡面相凶惡到讓你們害怕?他們閃爍其詞,三緘其口,最後竟說,是我飲恨刀在,害得他們不敢抬頭看。」
吟兒一愣︰「畏懼你飲恨刀?」
「是,與五毒教交手過兩三個人,飲恨刀出過幾次,卻不知怎地,會令他們害怕。」勝南輕聲道,「也許,是因為對付何慧如的五毒時須全神貫注,我可能太投入,氣勢恐怖了些。」
吟兒微笑著看他臉龐︰「他們也太膽小了吧,你這模樣,哪里算得上恐怖?我也見過你殺敵時的氣勢,雖然很投入,也不至于那般畏懼啊。」
「幸好何慧如不是慕二,被我一嚇,反到更願意投降。我跟自己說,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要是變成了嗜血狂魔,我林阡和魔門六梟還有什麼區別……」勝南嘆息。
吟兒看勝南失神自語,沒有深入地听他話里情感,本來也就听不太懂,吟兒于是把視線聚集到勝南握著地圖的手上,她今天到這里來,目的很簡單也很邪惡,還是想握一握勝南的溫度,然後明天用這只手去揮劍去交戰。
吟兒于是故伎重施,趁他失神,飛快地探手過去模他,告誡自己,機會難得,只踫輕輕一下就立刻縮回來,絕對只是一剎那的功夫……
關鍵是,也就在那一剎那,勝南的左手陡然間局部有凍僵的感覺,驟即周圍氣氛一冷,開始有作癢的跡象,漸漸地,有種詭異的危險,越靠越近,襲到心上。勝南一怔,一時還沒有想明白,為什麼會覺得環境脅迫,明明沒有听見敵人偷襲的聲音,也不可能有任何敵人敢來偷襲……勝南不動聲色,吟兒就在自己身後,如果有暗殺,要最先保護好她……想著想著,手也就往吟兒的方向微微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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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鳳二人誰都沒有來得及設防,突然同時出一聲驚叫許是氣候太干燥,許是度太快,許是衣太粗糙?就在互相踫觸的那一瞬,雙手之間陡然生出一絲伴著 啪響聲的詭異閃光,那火花,電得勝南猛然回頭,電得吟兒奸計敗露!
勝南驀然間現了,那根本不是什麼暗殺,而是吟兒在故意搞鬼!這孩子,現在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她臉上不是驚愕,而是窘迫!勝南片刻間,可以清楚地現吟兒臉上的紅暈,不停地上移下移,上移下移,可是勝南自己,好像臉上也這兒熱一下,那兒熱一下……
「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必定把慕大拿下。嗯,就這樣。剛剛看見,你手上很髒。」三十六計,走為上。吟兒鞋底抹油。最後一句謊話,根本就沒有說服力,勝南明白得很她在說謊,他早就該了解鳳簫吟、是個大騙子。
勝南停留原地、矗立不動︰吟兒模他的手,如果是一種故意,那到今天為止已經是第三次。第一次是在夔州下圍棋,她在黑暗里不小心踫到了自己,第二次是送敵出城,她卻是借口找東西,這一次,光線太充足,沒有東西好找,她的狡辯,根本不成立。勝南錯愕地舉起自己干淨的左手生這一幕,只有兩種可能,一,吟兒有「模手癖」,等同于海逐浪的「贈刀癖」,二,吟兒就是……依賴他林阡……
回憶起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吟兒依賴他,就正如他也依賴吟兒一樣。吟兒幾乎可以出現在他闖蕩江湖的每一頁上,每一天都是一個紀念日,每一戰都是一塊里程碑,每一處都是一座難忘之城。在大理初次邂逅,如今環游了南宋,又已經離大理不遠,竟然一直沒有現,自己有幸從來都有吟兒陪著……
吟兒心里,卻一直痴痴地記掛著她的未婚丈夫,所以,在雲霧山斷了洪瀚抒的念頭,在建康想愛川宇也沒有全心愛,在蒼梧自始至終沒有接受過越風……是哪個男人,他竟然有那麼好的福氣,可以霸佔吟兒的心卻從不給予,身在福中不知福……
勝南強制自己不要再妄自揣測,改一日,應先問一問沈延等人,吟兒的未婚丈夫究竟是誰。有哪個人,可以配得上他們大家都喜歡的吟兒。
勝南和吟兒,卻始終想不到,慶元四年的最後一月,他們的愛已經開始,卻居然可笑地在原地打轉。戰場無敵,情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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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陣冷風襲過,才現早已是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無論是戰友,還是敵人,都早就不在身邊。勝南頓時有些不習慣,不習慣這種安寧,這種冷寂。
不知怎地,竟覺得空虛寂寞,仿佛少了些什麼。他林阡,喜歡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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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又想起何慧如的左右使者看著自己的神色,勝南蹙眉,究竟是怎麼回事,何以他們要如此畏懼,難道真是我飲恨刀太決絕?
勝南迷惘地提起飲恨刀來,它,近兩年,也一直在自己身旁,不斷不停地闖蕩。為了它,情淡,也因為它,得到了一些,同時失去了另一些……
那一刻,不知道是自己在看刀,還是刀在看自己,仿佛,有一部分魂魄,還留在刀里,沒有出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