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路長途跋涉,楚風雪曾不解地問過林阡,「為什麼要往北走?又要去見誰人?」
林阡笑說,「許久沒做過細作了,過過癮。」
他說他要當細作過過癮的時候,她還只當是句玩笑,現在不得不信他的話是真的,此刻的他,不是南宋義軍的主公,而是深入敵軍實地偵察的細作。
前線金軍無一人會想到,渭河之戰落水失蹤的林阡和楚風雪,浪費了他們的打撈,出現在他們的後方。表面上,不過是兩個尋常傷病,暗地里,不好意思,刺探軍情。
起先,她不解他為何放下一切第一件事就是入陳倉,然則,到真正掌握了囤聚此間的兵力之時,她才體會到林阡的洞察力與先見之明。也許,正是雕龍畫戟秦獅的出現提醒了林阡,十二元神不是前僕後繼而根本是一起趕到卻有所保留的。將帥沒有全力以赴,兵卒自然可以推敲果不其然!
遠遠看見過金軍營造的戰艦,近距離接近過被拭亮的槍劍,聰穎如她楚風雪,覺出還將有更大的戰役目前正在醞釀!渭河南岸的宋兵們,可心中有數?
幸而他們的主公,借著一場意外,率先檢閱了敵軍的後備。
林阡告訴她,後援金軍統兵的將帥,是金北第四楚風流,下一戰主將儼然是她,其次才是僕散安德和完顏瞻、完顏望。
楚風流,她的姐姐楚風流。真諷刺,她遠遠看著那個女人的時候覺得熟悉,還得由他向她介紹才知。
「可惜了……」她嘆了口氣。
「什麼?」他一愣。
「可惜了這些船……最後還不是要毀在你手里。」她仿佛預見了數日以後的檣傾楫摧。
「金軍在營造船艦。可想而知,我軍陣地已前移到渭水。」他一笑,「那夜樓船上的大戰,你可以知道是誰贏了。」
她怔怔看著他,難怪他不關心,他可能早就預料到了。
「與我想得還是有些出入。我們落水之後,差點就沒打下去。」他皺眉,擦去桌角墨跡,顯然地,金軍後方有他的人和據點,而且她看出來,他的據點、遍布關陝!
走出酒館,她視線掠過城門口,立即拉住他衣袖,他循聲看去,暌違五天之久,終于在陳倉縣內有了他林阡的第一份通緝,他由衷贊嘆︰「楚風流,實是大金第一將才。」
「何以見得?」她一怔。
「名捕門和控弦莊,始終不敢懸賞捉我;僕散安德和完顏兄弟,想到的只是在渭河打撈。除了她楚風流,無人有膽,無人有才。」他欣賞著這張通緝。
沿途不時有巡捕的金人,她與他一樣淡定,並告訴他這些不是鳳翔當地的軍隊︰「這些都是王府的禁衛軍。」
他點頭,看著這群禁衛軍身披茸絲聯甲︰「是完顏君隨身邊的‘紫茸軍’完顏君附從鳳翔調兵,完顏君隨從臨洮譴將,下一戰,著實不小。」一笑而過,「兩個小王爺,一樣欠收拾。」
卻听一聲長嘶,饒是楚風雪都心中驚懼原來對面的這隊金軍剛從前線回來,領頭策馬馳來的正是僕散安德!
英氣逼人的僕散安德,此刻眼觀四面耳听八方,根本也是在尋找林阡。奈何林阡呼吸始終不曾改變,甚至兩個人最近的時候達到了擦肩而過……林阡還是安然無恙!
僕散對林阡本該化成灰都認得,為何林阡臉不紅心不跳地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都沒有現?只不過經了一點點喬裝而已!楚風雪忽然現,林阡當細作的潛質更甚于她。
「落遠空手下的八大王牌,你不是‘懸翦’,就是‘驚鯢’。」月兌離險境,她斷定說。
「曾經都是。」他笑罷,她一愕。
剛轉入郊野林間,只听西南方向不時傳來刀劍相擊的響聲,械斗甚是激烈且距離不遠,林阡、楚風雪一同警覺,不明狀況正欲避讓,卻听得厲聲大喝︰「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錢!」
原是草莽匪類,現了林、楚當即就有往這邊殺來的,而那一邊,土匪們的對立面,是高頭駿馬、兵士打扮,顯是鳳翔府官家子弟,身後背負弓箭,似是出游打獵說是打獵,出游的分量更大些,獵物沒多少,盤纏帶夠了。
「腰里揣個死耗子你還給我冒充打獵的?!但凡狡辯沒錢的,割肉放血做買路錢!」胡子拉碴的土匪頭子,頗有鳳簫吟女俠之氣勢,兩方的械斗還在繼續進行著,土匪們的刀法舞得像劍,劍法揮得像槍,偏偏官家子弟們化解不開,越來越多地棄械、交錢。
真不巧,打獵的遇上了打劫的,打劫的又遇上了打仗的楚風雪不慌不亂沉著迎敵,到底是有很硬的武功底子,即便有傷在身,動作依舊矯捷,無需林阡出手,勝負已然逆轉,暖玉簫一路吞噬、打得這群土匪落花流水,那群正在交錢的官家子弟見狀紛紛起義,個個都威風凜凜聲色俱厲︰「好膽大妄為的匪類!」「敢在我鳳翔府境內撒野!」「沒有王法了!」
然則一聲劍響白光一閃,楚風雪袖口哧一聲裂開,官家子弟當即噤聲,林阡遽然上前將她攔在身後,同時飲恨刀出鞘直擊來人,原來這土匪頭子跟他手下兄弟們不一樣,還算是個武林高手。林阡因克制陰陽鎖而不宜調動內力,故此刻只能以刀法招式取勝,拆了十余回合,勉強將這土匪壓制,忖度他輕功不凡劍法高強,不該只是個打劫盜寇。
猛然間颶風穿林而過,有黑影如蝙蝠般從天而降直沖往這戰局,楚風雪大驚,隨即手扣暖玉簫要射出透骨釘去,奈何尚未舉起便遭力壓,嗖嗖幾聲釘全虛,風力之強勁,可見一斑!這黑蝙蝠一樣的不之客,手上的武器正是雕龍畫戟,原來是他,十二元神之秦獅!
罡風下林阡尚未得知來者是誰,卻深知這土匪不是其對手,故而毫不猶豫將他一推,同時借力反沖退了一步,任這不之客撲了個空,然則秦獅度神異,尚未及地驀然騰起,一戟直刺林阡而來,那土匪也剛好要來打阡,見秦獅一身金軍將服,劍到中途轉向刺他。這三人一時都互為敵友,故而竟兩兩交手起來。
不過十幾回合,那土匪就儼然有出局之勢,若非林阡一直相護,他早已喪身秦獅戟下,秦獅畫戟出神入化,內功亦是深厚非常,加之如鬼魅,旋繞而行,武藝之高足以與平素的林阡媲美,更何況現在這樣一個身負重傷又不能運用內力的林阡?!這時林阡為救那土匪一刀砍下畫戟,不料這秦獅實乃故意,一個翻轉,強風橫掃林阡肩頭,楚風雪眼疾手快,再度以透骨釘救局,十幾聲釘響,終將他畫戟打斜,但林阡肩頭仍是被擦了一戟、血流如注。
而恰在這時,從林子那頭又涌來一群黑衣人,個個攜刀帶槍驍勇無比,當頭的那個楚風雪初看就覺熟稔,那人道了聲「主公」後立即殺敵,顯然是林阡到這林中本要相聚的據點領,也正是林阡說翻過秦嶺要見的人。楚風雪心一安,看這些人與秦獅帶來的金兵拼殺起來,而適才那些官家子弟們,已紛紛躲得無影無蹤。
楚風雪當即給林阡包扎傷口,那土匪愣了片刻,問︰「可是南宋盟王,飲恨刀林阡?!」
林阡點頭道︰「正是。」
那土匪立即拜倒,說要投入他麾下效命,「弟兄們早就慕名,想要到短刀谷去!」那邊還在血肉相搏,這邊一干土匪全部都在認主公,要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
「要干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未必要去短刀谷,在鳳翔就可以干。」他微笑,指著刀光劍影里的蕭溪睿說,「那位是我麾下的蕭老將軍,在鳳翔府已經生根展了數年,只等著我率眾越過渭河與他會合。」
楚風雪一怔,听出弦外之音,心道這將要開啟的又一場大戰,雖然是楚風流要扳回勝局才開啟,但很可能正合林阡之意。
到底是金軍要渡河南下,還是宋軍跨境北上?
只是,現在的她,縱然還不是落遠空,也絕對不是銀月了,賦閑之人,需要分析什麼情報?便趁這時間歇歇算了。想通的時候,楚風雪皺緊的眉頓時舒展了開來。
「主公。那幫金人,已被咱們打跑了!」蕭溪睿走上前來,老當益壯。他與那土匪打了個照面,不禁面色大變︰「這……這不是山賊馮光亮嗎!」
「什麼蕭老將軍,原來是你這老頭子!」馮光亮笑道。原來,蕭溪睿在鳳翔生根之初,曾經與馮光亮為地盤打過好幾次,次次都殺了個你死我活天昏地暗,卻又都把對方引為對手。此刻化敵為友,自然感慨萬千。
「主公!」蕭溪睿察覺林阡臉上蒙著一層黑氣,驟然要喚人上前看他,林阡卻舉手示意不必了︰「找個僻靜之處,將盟軍的事全都告知于我。」
?
「幾天來沒有主公在,我軍主力在神岔一帶候命,起先倒也井然有序。沒想到便在前日,都統吳曦率著一眾官軍到了神岔口,說是要親自督軍,還說我們膽量太小,該到渭河上去打一仗給金軍個下馬威才對……所以,近萬的官軍都到了渭河邊上安營扎寨,惹得鳳翔這邊的金軍一陣恐慌,也立刻開始招兵買馬。」蕭溪睿說時,惴惴不安,林阡只是認真听著,面色平和。
「厲幫主和孟嘗現在把義軍都集結在神岔,卻阻擋不了吳曦都統率官軍駐扎渭河的勢頭。陳軍師讓我找到林兄弟就問,吳曦現在這樣搗亂,我們到底該如何是好?」從對岸過來的義軍的信使,因事態緊急而由海逐浪擔當。
「由著他。」林阡只淡淡回應了這三字,面沉如水。
海逐浪一愕,又問︰「若他真的跟金軍打起來,我們?」
「告訴他怎麼打。」林阡唇角泛著一絲笑意,眉宇間仍內斂著那一股王者氣概。
海逐浪本還慌忙,忽然听出這句深意,于林阡而言,侵略金軍、侵掠宋軍,可以同時進行。
海逐浪又喜又敬,肅然點了點頭︰「……可是,陳軍師說,前線軍糧,支持不了那麼多官軍。」
「我們這些據點的儲備,怕也不夠他近萬人吃。」蕭溪睿也面露難色。
「馮寨主。」林阡轉頭。
「在!」那馮光亮特別興奮,站了過來︰「听憑主公吩咐!」
「遣你的兄弟們出去,往縣內各處都散消息,說蜀川吳氏的後人,又一次要在渭水大敗金人。」林阡說時,旁人尚且不懂,楚風雪閉目冷笑,不就是利用名人效應,讓鳳翔府的百姓們,給吳曦都統送糧草去。吳曦來哪是搗亂啊,真是來得太有價值啦。
「莫急。」林阡又喚住馮光亮,「弟兄們都切忌凶神惡煞。」
「明白了!這就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馮光亮扛著劍。
「我這便回去告知陳軍師。」海逐浪見林阡睡下了,便起身走。蕭溪睿帶人也一並退去。
楚風雪看海逐浪已經走到寨口,再回頭見到熟睡虛弱的林阡,打定主意,追了上去,喊停海逐浪︰「回去再告訴樊井,讓他殺了洛知焉。洛知焉若被他治好,主公就必死無疑。」
「唐羽?!此話當真!」海逐浪對唐羽為何在林阡身邊還來不及推敲,先被這句話給震懾住了。
「是陰陽鎖。主公不願醫治,也禁止我對將軍相告。不過將軍放心,主公絕非求死。」她說。
「自然不會。且不說接下來的這場大戰,單單一個魏衾姑娘,便已經讓他死不了了。」海逐浪目中含淚,攥緊了拳,「他不願醫治,只是為了洛知焉。洛知焉一門七杰盡皆捐軀,林兄弟最是敬重他,怎可能願意他死……更何況,林兄弟本身就不是個隨意犧牲他人的人!」
「主公確實對我說過,他對樊井自信,他在給洛知焉爭取時間。可是……」她欲言又止。
「唐羽,照顧好主公。」海逐浪按住她的肩,「既是主公的決定,你我便為他履行。」
「海將軍!以主公現在的身體,已經沒有時間了!」她近乎哀求。
海逐浪本已走出幾步,回轉頭來︰「我會告訴樊井,但不會讓他殺了洛知焉。因為,林兄弟不準。」眼神之中,俱是理解。
「這樣的主公,這樣的麾下……」楚風雪看著海逐浪遠走的魁梧背影,嘆了口氣,忽然代入地想起破軍,想他在饒鳳關前的天罡北斗陣里,第一次向林阡明示身份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