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暮風恆急,關寒霜自濃。
城外確有宋匪滋事,但不是林阡,又何足掛齒。
所以陳鑄就可以把仗打了一半扔在那兒,回頭先制止完顏兄妹骨肉相殘料那幫宋匪也打不進來!
果不其然……此刻陳鑄懶洋洋地往城下看了一眼,那幫宋匪,經了一晝夜的斷續殺伐,到現在還完成不了一場攻防,陳鑄笑而搖頭,對著風沙中搖曳的夕陽︰「相去甚遠……」沖這軍容,沖這陣勢,就知這群壓根兒不屬于林阡。
陳鑄再了解不過,林阡手下的兵,骨子里都有印記,那不一定是高傲,或許可謂之曰篤定。包括鳳簫吟,連那丫頭都有……
想想不免也很擔心,公主和王爺,不知怎樣了。囫圇一杯酒落肚,火急火燎地出去說了軍謀再回來,忽然覺得適才喝的酒味道怎好像有些不對勁!
陳鑄一驚,凝神看著被自己喝見底的那一杯,反復回憶並狐疑著適才擦舌而過的酒……杯中暗自飄出一抹氣息,雖已被這烈酒溶解稀釋了無窮,但卻通過味覺化作如斯凌厲的香醇。已經淡去了多年的感覺,陳鑄恍然大汗淋灕︰就是這個味!
「這是……啊!」陳鑄大驚失色,趕緊看周圍有沒有人,伺機要將那酒杯藏起來。
「酴?酒。」與此同時身後響起個聲音,猝不及防。陳鑄詫異回過身去,完顏君隨,他怎來了?鳳簫吟不才是他最大的目標嗎?他怎不留在那里找到城關來?而且,他為何會給自己酴?酒,這,這可是王爺的禁忌啊!!
陳鑄臉色煞白︰「二王爺……這酴?酒,王爺曾嚴令禁止……違者斬!你……你怎能!?」你怎能刻意陷害?!
「將在外,君命不是有所不受嗎?」完顏君隨笑起來,氣定神閑落座,陳鑄一愣,模著自己脖頸也坐下,原來完顏君隨不是要害他?!是啊,他還不至于那麼卑鄙……
「我還以為陳將軍不怕父王。」完顏君隨冷冷地。
「怎……怎會……」陳鑄最怕完顏永璉了,王爺說要禁酴?酒,那陳鑄就絕對再不喝,哪怕之前愛得死去活來,也不管為什麼一定要禁這酒。
「我一直在思慮,若不是因為特殊的原因,陳將軍怎敢逆父王的號令,不殺鳳簫吟,一定要救她。」完顏君隨續道。
「是因為愛她,愛她!」陳鑄虎目圓睜,假裝很愛地強調,卻偏不是那麼回事……
「你可知,父王為什麼只禁酴?酒?」完顏君隨搖頭,笑,陳鑄不解何故,連連說不知道,心里暗涌一股緊張,二王爺一點都不信他的話?!可二王爺的殺氣明顯少了很多,陳鑄心里百味雜陳。
「這酴?花,是隴陝常有。父王此生最幸福的時光,便在此處,便寄此花……」完顏君隨說罷,陳鑄一愣,定在原處咦,竟有事情他陳鑄不知道可「王爺不知」知道!
「那時陳將軍應還不曾入伍,我與大哥、三弟卻都跟在父親身旁……那時的我,也不過五歲年紀。」完顏君隨說。
陳鑄只知,完顏永璉先前有過一任王妃,便是眼前這完顏君隨的生母,共為完顏永璉生了四子一女。王爺他素日英雄豪杰,王妃則是溫柔嫻靜、不涉世事,夫妻二人,琴瑟和諧,恩愛有加,實是令旁人見了羨煞。不料紅顏薄命,那王妃體弱多病,只活到二十五歲即香消玉殞。王爺悲慟欲絕,幾乎一蹶不振,請戰說什麼要西征隴陝,怕初衷只是想麻痹而已。
然而,真正的王者,逆境亦能大放異彩,這個可怕的平章政事兼陝西統軍使,初來乍到時還曾令越家父子輕慢于他,卻只用了短短一年時間,便教整個越野山寨從鼎盛落至岌岌可危陳鑄想,那當然了,王爺十八歲就統領鎮壓過契丹起義,二十歲亦規募了金宋淮南之戰,潁州?濠州?清流關等地,王爺旌麾所指,望風披靡,直打到金宋議和為止。這越家父子低估王爺,是他們孤陋寡聞、自食其果。
又或者說,王妃的過世,不過是王爺王者之路的考驗,失去了溫柔的束縛,他反而形成了後來的行事果決,再沒有什麼能打擊甚至能影響他,為人處世也日趨成熟沉穩……「那段時間的父王,說實話,卻一點都不高興,從來不笑,沉默寡言,吃得很少,夜里睡到一半會忽然起來,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外面……」完顏君隨嘆了聲,回憶,「那時我們還未懂事,三弟甚至都不知道母妃原來已經故去,甚至會以為是她來軍中探望,還叫嚷著是不是母妃來了。」
陳鑄重重嘆了口氣,點頭。命格無雙的英雄,大抵如此,戎馬倥傯,威風一世,最終仍然是孤單悵惘。不……陳鑄一驚,那還不是最終……因為完顏君隨說,隴陝是王爺最幸福的時光,酴?花,酴?花,難道,跟柳月有關!陳鑄心一顫,為何他要與我提及柳月!?
陳鑄真是聰明,腦袋前地快了一拍,早已意識到完顏君隨要說什麼……
「父王的崛起引起了宋匪恐慌。細作的出現,便在所難免。」
「哈,他們怎可能得逞!」陳鑄萬分相信王爺。
完顏君隨搖頭,回憶時帶著絲輕蔑,「父王再怎樣叱 風雲,再怎樣明察秋毫,也必然有漏網之魚,必然會深受其害。柳月前輩,就是其中之一……」陳鑄心一驚,完顏君隨又道,「難以想象,她竟也是宋匪安插……起先,她不過是尋常家奴,看理府中花圃罷了。父王日理萬機,每次一旦軍務繁忙,必去那里放松心境。」
「現在想想,煞是後怕……」陳鑄設身處地,柳月的機會太多了,那麼個尋常婢女,王爺也不會太注意到她。
「父王去那里,更多的卻是緬懷母妃……唉,也許世人所了解的父王,真都不及柳月一個人多。」完顏君隨說。
「她能連王爺都騙過去,應是訓練出來的一流細作了。」陳鑄點頭,心想柳月在細作的排名里只怕要高過同時期的落遠空,甚至撼動「戰狼」。
「人心都是肉長的,柳月前輩了解得多了,殺父王的心應也少了。卻不知她是何時起竟對父王動了真心……或許,是那次她在花中藏毒、害父王武功盡失,這時有宋匪趁機行刺,為了得手竟連她都不放過,父王卻為救她而中了一箭。試想,只是個小小的奴僕都如此保護,可見父王是何等的英雄豪杰,柳月前輩又如何還能硬起心腸。」
「宋人一向都這麼奸詐!」陳鑄听到完顏永璉被暗算中箭,大怒。
「那卻是柳月第一次露了武功,為了救父王。她將那群宋將全都斬去,可父王也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對此父王他沒說什麼,一句話都沒說。」
「嗯,應該的。」陳鑄光忙著點頭,忽然就止住了這有什麼應該的,汗。
「許是當年的父王,把心底對母妃最深的感情全都寄放在了那份傾訴中,不想破壞,也不願去打亂。因此在那之後,父王依然把柳月前輩當知己看,即便柳月前輩起初還想躲著他,拒絕見他。」
「難能可貴。」陳鑄想,若自己是柳月,再堅硬的心都要被融化。
「可惡的是那群宋匪,打擊父王不成,便來打我兄弟主意。大哥與我,落在了百余宋兵手上,父王卻在別處作戰無法返回……」
「越野山寨這幫人,怪不得這麼愛擄人,由來已久習慣成自然啦!」陳鑄忿忿道,「你兄妹幾人真是一樣,全被這幫人虐過了……」一時說漏嘴的陳鑄,還沒有意識到。
完顏的面色忽而一變︰「大哥與我的命,都是柳月前輩救的。她一個人對付百余人,只是用了區區一種陣法罷了。游刃有余至此,難怪父王後來總是說,柳月前輩錯托了女兒身,否則必然是大將之才。天下之大,用兵是父王第一,設陣屬柳月最強。」
「嗯,楚將軍也總是提起,她今生最大的榜樣便是柳月前輩。」陳鑄點頭,心想應該也是這非常之處,令完顏永璉對柳月刮目相看。兩廂情願的才是感情,兩個小王爺被擄的插曲,恐怕是這段轟烈的最起始吧。
「不尋常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尋常。風流雖也是女中豪杰,但卻比她多了些內斂、少了份氣性,我就不會看見風流豪氣干雲地說,‘我要嫁天下第一的男人’,但柳月前輩說得出……這樣的女子,天下可有第二個?」完顏君隨道。
有,天下現在就有一個!陳鑄心驚膽戰,母女二人,何其相似也。那樣一個張揚不羈的心性,那樣一個高調壯烈的氣魄,王爺怎能不激賞,王爺的心胸原也傲岸!情投意合,志同道合,他們唯一的阻障,不過是金宋之分而已,柳月她又是怎麼做的?毅然拋棄了一切,決絕勾銷了從前!
「從那以後,父王的車駕上,漸漸再也少不了她。無論是攻城掠地,還是風花雪月。」完顏君隨嘆道,「有了她相伴,父王漸漸不再那麼孤單,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我弟兄三人,都很為父王高興。」
「幾位小王爺,真正是懂事之至。」陳鑄嘆惋。
「且不說柳月前輩配得起父王,且不說我和大哥的命皆是她所救……只要父王能重展笑顏,管他再娶多少女人。」完顏君隨道。
「……嗯。」陳鑄艱難地嗯了一聲,心知這珍貴的完顏暮煙,從出現直到降生後,是怎樣循序漸進治愈了王爺,以及這幾位小王爺。
「暮煙這個家伙,來得真是不易。」完顏君隨噙淚回憶,「柳月前輩為了維護父王,不知承受了多少誤解,她卻甘願舍身、一點都不在乎。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暮煙好幾次便就沒了,連個出生,都歷經萬難……父王很疼暮煙,我們也一樣,我曾過誓,要照顧好妹妹,再不讓她受一點傷!」
陳鑄听得心酸,不得不憶起那日二王爺掌摑吟兒的一幕,若干年前的完顏君隨,怎可能會設想到重逢是這樣的身份和立場。
「酴?花,是父王和柳月前輩都喜愛的花,柳月前輩常常用它來給父王調酒,也總喜歡與他在花間舞劍,那情境,實在是美極了……」完顏君隨的目光落在酒杯上,泛著一絲惆悵,「可美好的日子,竟堅持不到兩年……自柳月前輩去後,父王再不準見到酴?,更甚至不肯涉足隴陝。父王他,終于再也沒有真正地笑過……」完顏君隨嘆了聲,「父王英雄蓋世、戰功卓絕,但也殺人盈野、滿手血腥,父王常嘆,這些全報應在了他心愛的人身上,甚至剛出生的暮煙,也不知淪落去了何處。」
陳鑄在那兒想,完顏永璉後來再也沒有娶過別人,到底是因為不想再連累別人,還是因為柳月已無可取代……
「然則,父王不可能向天命低頭,父王這二十多年,都一直在找暮煙,她身上雖沒有胎記也沒什麼信物,但相信柳月前輩臨終時一定會留下什麼線索,譬如她和父王之間的暗語……縱然大海撈針,都一定要找到她。中都的家里,二十幾年都為她空著的屋子,父王常去,父王相信,有朝一日她一定能回來。」完顏君隨說得動情,陳鑄將軍听得想哭,這當兒完顏君隨直接切入,「那麼陳鑄,你就不應該隱瞞不是嗎,和我一起,把暮煙帶回去,讓父王和我們好好地照顧她……」
陳鑄毫無防備……差點點頭!
陳鑄是出了名的腦子快、意識前,可這有好處也有不好的地方,比如說這樣一來思緒就多了,容易亂,甚至兩個對立的念頭會公然在腦袋里打架,這樣很傷腦子,好容易打完架了,反而比人家慢了一拍,上次榆中大戰就是這麼回事,今次也差點被完顏君隨帶過去。可是陳鑄猛然間還是回過了神來,瞪大了眼楮裝笨︰「隱瞞?暮煙?!啊,王爺,公主在哪里!?」陳鑄就有個感覺,二王爺肯定從哪個細節里看出了吟兒的身世,但陳鑄怎麼能承認,這可是他跟林阡的承諾啊!
「你既然愛她,可以求父王賜婚。」完顏君隨凝視著他。
陳鑄心里一陣毛,裝蒜︰「王爺?你……說的……不會是鳳簫吟?」
「陳鑄,我已經給你機會,你還要隱瞞到何時?!」完顏君隨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到這一步,已經夠了,拍案而起。
「王爺息怒,我……我確然不知情……」陳鑄不承認到底,繼續裝,「她,她怎可能是公主?!王爺不知她是誰嗎,抗金聯盟的盟主、林阡的女人啊!」
「林阡林阡,你滿心都是林阡,所以才不肯說!來人,陳鑄觸犯軍規、私通外敵,將他拖出去斬了!」完顏君隨怒不可遏,再沒有耐心听他諏下去。
陳鑄一愕,死?死也不能說啊!
恰在此時,听得心月復報傳,不是前線軍情,而是後方事變︰「不好了,二王爺,陳將軍!宋軍混入府中作亂,幾個人質都……跑啦!」
「什麼?!」完顏、陳鑄皆大驚。
「是你放的?!」完顏一把揪起陳鑄衣領,憤怒,「陳鑄,在你心里,林阡竟比父王更重要?!」
「不……不……」陳鑄糾結,一臉哀苦,「我沒有放人質,鳳簫吟在我這兒才最安全……」百轉千回,這句卻是實話,陳鑄沒有跟林阡約定放吟兒,現在在城外擾境的宋匪不是林阡的人啊!雖然林阡一定就在不遠了,但儼然還差這麼一兩天才會突破軒轅打到陳鑄這里那鳳簫吟被誰救走了?!
「還不去追!」完顏大吼。
「越野……」陳鑄看著城外這些擾境的名不見經傳的宋匪,才知他們的別有用心,後背宛然被冷汗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