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涼府崆峒,西接隴右,東連秦川,南依關山,北峙蕭關,涇水與胭脂河環抱,交匯于望駕山前。天造地設、鬼斧神工,集南國之秀、北國之雄。經行處,多少詩詞華章、碑碣銘文。
今夜北斗之下、匯集的也全是當世俊杰,風流猶拍古人肩,可惜,無一人到此閑游。望駕坪前無數英豪,弓上弦,刀出鞘,火把高舉,金有陳鑄、赫連華岳、完顏君隨,宋有馮光亮、柳聞因、祝孟嘗。戰馬奔騰,血肉橫飛,豈止須眉事,更不拒王孫!
自此地向上放目遠望,山間水側處處戰伐,地勢愈高,殺氣愈烈。金之將帥,完顏氣拔山、完顏君附,林間設伏,恭候多時,宋之勇士,寒澤葉、越風,一馬當先,何懼凶險。
蕭溪睿向清風等幾百殘兵,于望駕山避閃游擊了五日五夜,終寡不敵眾被困在了懷曠樓待援,是夜南宋軍中,是林阡與穆子滕最早到達山巔相救,縱然如此,金軍中已有五位元神先一步搶攻威脅。從他們丟在樓外的戰馬可認得,那五位元神是完顏瞻、完顏望、秦獅、僕散安德,與僕散安貞。
不同于完顏兄弟的「凶刀陣」,僕散家的這對弟兄並不合作,僕散安德兵器為「獨厚鞭」,僕散安貞兵器卻是「鎏金月牙鏟」,若硬要給十二元神排個座次,僕散安貞實屬第一等。用句老話講,壓軸的豈能不強。
那群正自往頂層壓迫的金兵金將,一見林阡穆子滕率軍也沖殺進來,于是不再全力向上,各自任務重新分配,不愧是完顏君附最精銳的一路天興軍,無需號施令,一半繼續登樓,一半攔擊外敵,自動自覺,有條有理。他們深知,蕭溪睿和向清風對于慶原路的重要性,所以必須剿滅,同樣他們深知,林阡對于整個宋金的撼動,因此不得不擋……懷曠樓總共不過五層,焉能容得下這等戰意!山腰看去,一片紅光紫氣、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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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位出現林阡眼前的十二元神,是暌違了多年不見的僕散安德,戰力依舊妖異,硬鞭銳氣不減,但與昔年不同的是,無論眼神和身手中,都傳遞出一種砭人肌骨的寒一切都只因為愛。他以為楚風雪死了,喪妻之痛驅使,攻勢豈能不尖厲,是以看到林阡就打,豁出性命、不管不顧,從平地一直纏到梯上,刀與鞭漸演漸烈一齊往第二層走,兵械在各自手中都舞作了風電。
可惜無論如何,僕散安德都是遜了林阡一籌。若非殺意沸騰氣勢駭人,他恐怕打得不會這麼帶勁,不過這些、都是虛的雖此刻僕散安德還沒敗,戰線卻不斷潰,腳步也不斷退,越往上走,越說明他攔不住。昏暗中,就見那獨一無二的浩瀚刀光染透了版圖,邊界處曾經最亮的獨厚鞭也已開始忽隱忽現、為了不被淹沒只能夠憑借著招式的緊湊反復掙扎。擊響聲里,血流如注。分不清,砍傷自己的,到底是飲恨刀鋒,還是那刀光一掠而過的弧……
穆子滕率眾一同跟隨林阡上高,心知林阡第一戰是贏定了。偏在這緊要時刻,轉角忽有一股邪氣襲來,原是有金將提槍偷襲,穆子滕眼疾手快銀槍飛抽殺,直把這金將連人帶槍甩到了牆上。林阡見此變故、再看那僕散安德的臉上寫滿遺憾,才知這金將是僕散安排在這里專等著這個角度投槍暗傷他的。如此籌謀,煞費苦心,縱使林阡,都也忽視。
適才糾纏愈緊湊,僕散刻意招招追命,目的就要讓林阡心無旁騖分身乏術,是時暗處忽有人投槍加害,林阡根本防不了也避不開……然則,眼看楚風雪的仇即將得報,林阡卻竟然如此命大……
林阡武功本就比他高,若從此有了戒心,哪還可能再上當,樓梯將盡,僕散安德退無可退,被林阡突破防守打到了第二層上,此情此景,已算自己未能盡職……哀嘆一聲,不禁打量起林阡身邊另外一人。是這桿銀槍,毀了自己布局,救了林阡一命。
「僕散安德,他的槍法,蒲察秉羨可比得上?」林阡嘴角浮現出挑釁的一笑,亦同時是自豪與放心的一笑,僕散安德穆子滕二人,不約而同被他一句話引向彼此,無意識之間已視對方為敵手。
只差三五個台階,听得一聲「看招!」與此同時,第二層守候多時的兩把快刀迫不及待地沖灌來。完顏瞻、完顏望,不是冤家不聚頭。
不久前的會寧縣地宮事件那夜,林阡正是沒破解他們的凶刀陣、心急亂出刀挑中完顏望砍、卻在傷人之時被完顏瞻劈中、頭破血流地當場倒下。雖說當晚林阡已經跟多位高手折耗過腳上還中了一箭精疲力盡,但不容辯駁完顏瞻完顏望這倆兄弟分開來各自是一個元神、一加一遠大于二。
此時穆子滕二話不說給林阡續了僕散安德,第二層上林阡與完顏兄弟便打開了。仿佛這一個多月都是白過,又接上了會寧縣內的純粹武斗沒錯,還沒打完!會寧府那幾個畢生難忘的晝夜,地宮內外林阡以一敵眾最終落敗的仇,就要在今夜平涼府崆峒山上報。這一刻,他與他的將士們一起,而且,還是九分天下最後一個歸順他的穆子滕,多難得的一場際遇!
林阡酣暢淋灕︰且看看,你兄弟的凶刀陣,傳說中無人能破到底是真是假,是否我傷了一人、便定會被他的搭檔傷。
兩年前的渭河之戰時期,完顏兄弟名揚天下的凶刀陣破天荒一次都沒有威過,遇到林阡就如鞭炮進水︰第一次見面連刀還沒來得及握就被林阡擦了過去,第二次樓船上終于握緊了刀、可是在合陣之前就被林阡拆散、無法交流更何況合作,旁的金人都戲謔他們是水土不服。終于,時隔兩年他們在會寧之戰一雪前恥、完美地詮釋出了凶刀陣何意,也驚人地向世人宣告︰「凶刀陣破不得」的規律連林阡也無法篡改。
那是兄弟之間的心靈感應、同生共死,誰能破!?他們合陣之後就拆散不掉了,除非強行拆,但強拆的後果,林阡還想嘗第二遍?
從一定程度上講,凶刀陣更希望敵人強拆的,用兩個人中的一個來換敵人同歸于盡。因為要用到凶刀陣了就說明這個敵人非常難打,他們唯一戰勝的方法就是吸引著這個敵人中計。可以說,完顏兄弟是拿命來跟林阡賭了!會寧縣那次林阡的快刀斬亂麻,確實也是正中凶刀陣的意念。傷了他的,說到底不是完顏瞻的刀,而是這陣法本身蘊含的能量,與精神張力。
不負其名的凶刀陣,攻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守若銅牆鐵壁,潑水不進。林阡與他倆纏斗了百余回合,仍舊看不出個中玄妙。不能以快打快,因他倆時慢時快,無法以力打力,因他倆張弛有度,難以虛虛實實,因他倆若有若無。刀中有陣,無懈可擊,林阡忽而心念一動︰不妨以陣打陣?
沒錯,以陣打陣……未設何陣?在刀中有!
刀中寓陣,如吟兒常在劍中設局、新嶼常在暗器里演景。林阡雖不像吟兒腦中招式多,也不像新嶼手中暗器繁,但自遇到白氏長慶集後,早能夠在刀中鋪陳戰場之觀感、斗爭之光影。寓陣何難?
征戰這麼多年了,疆場上遇過和用過的陣法無數,墓室三凶、船王、諸葛其誰、厲風行、黃鶴去、北斗七星、吳?,全是他林阡的良師。熟稔于心,信手得來。
說來最要感謝的卻是柳月,是她告訴林阡陣法處處可在,能在楹聯群中暗藏,能在畫卷軌跡里呈現,既然如此,刀也能。拈來天地陰陽、牽上五行八卦,哪怕事實上這只是一把刀,刀之意境,卻讓對手先看見漫天遍地到處是刀、後感覺這些刀逐漸成陣能量巨大、終眼花繚亂身臨其境無法攻防。那一刻,在各種陣法密如蝗集錯綜復雜前僕後繼的襲擊之下,小小的凶刀陣如何還能生存威。
萬物構想于心,刀鋒隨之所欲。一氣渾成,分毫不偏。完顏瞻就見雨光中構出個萬人啼血陣來,大有龍騰九天跨四海之勢,緩得一緩,他已作繭自縛。完顏望亦覺那一刀化九刀,九九八十一,旋繞頭頂自成一陣,戰意洶洶,無暇辨明是真是幻,對手就致命一擊。
慘叫未盡,完顏望應聲而倒,完顏瞻的那一刀,卻無法為弟弟報仇,費盡了心智,仍被林阡斥于幾寸之外、幾瞬之外、幾功力之外,如隔鴻溝。
恰在這時,僕散安德和穆子滕兩人一起大喝,竟是同時重心失控要往樓梯下落。
原來林阡與完顏兄弟交鋒之際,僕散和穆子滕鞭槍一直在樓道口僵持著,那戰局亦煞是好看,銀華中暗溢妖異,銳利中摻雜精微,可惜林阡無法分心來賞。到此刻戰斗適逢**,然而局面卻被僕散和穆子滕合力推向了不可收拾就看見獨厚鞭與銀槍交接之處,匯起一大片流星火焰閃逝爆鳴,猛然往側一偏,只是輕輕一偏罷了,兩兵械的威力竟迫得彼此主人一並往樓下摔……
說時遲那時快,林阡上前一步,左手來解這鞭槍之局,右手驀地挽住了穆子滕手臂……緩得一緩,僕散安德已連人帶鞭滾下了樓梯去摔得是不省人事,穆子滕看著這個自己也差點獲得的結局暗嘆僥幸心有余悸……
「可有事?」林阡看穆子滕面色蒼白,著緊問。
穆子滕回過神來,心中不由得一顫,這語氣,這神情,曾經,在哪里,是何人,也對自己如此,對寨子里的兄弟也如此。那個人,那些事,回不去了,是否可以再換個方式,如此地開始……
搖頭,得到他安心一笑。連這笑容,都一模一樣。月兌出戰圈,齊往第三層走。昏迷的僕散安德、重傷倒地的完顏兄弟,早沒有能力追上他們。穆子滕驟如回到往年,戰到周遭再喧囂,也是默然追隨,寂靜愛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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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層主將,是崇武者秦獅,雕龍畫戟,炫彩奪目,他應也走到哪里眼中只有林阡一人、勝勝負負早已習慣、見到飲恨刀就想挑戰,但穆子滕深知第四層上還有高手,出于本能、出于義氣、出于對身邊人的敬服,看到那黑蝙蝠秦獅的第一刻已然持槍相對,並對林阡說︰「盟王,我來攔他!」
「你二人戰力孰高孰低,我實是沒有一個定數。」林阡點頭,一笑上樓,先救蕭溪睿向清風要緊。同是激將,林阡對僕散安德和秦獅明顯不一樣,僕散和秦獅性子里都有或輕或重的求戰欲,但僕散更加是一種十二元神不容侵犯的捍衛感,秦獅則只是想給他自己雕龍畫戟的武功找一個伴。
而穆子滕,這般驍勇,槍法無敵,和他們從雲霧山上下來的少年人一樣,戰力值得挖掘,能耐必須妙用留住秦獅,綽綽有余。
不容耽誤,林阡已往第四層走,這一層殺氣最是激烈,蕭溪睿向清風等人儼然都在此地,他們適才在頂樓看見主公率軍到來,士氣大振于是決心拼死突圍,可惜,卻被金人攔在了這一層上。短短片刻,死傷近百,突圍會合的決策,竟成為蕭溪睿向清風今夜最大的失誤。卻無暇後悔,無需後悔,誰在做決策之前能料定所有可能的後果。
蕭、向的兵馬,無一人能去第三層,倒有人反而往第五層逃,還有人竟欲從第四層奪窗而跳……總之林阡到時,場面一度混亂。蕭溪睿與向清風都別無選擇、只能選擇以多人圍擊一人的打法。對付的那一人,正是這一層最可怕的那個,十人圍擊和百人圍擊對他而言,一樣。
那人不過也是二三十歲的樣子,刀眉長眼,耳掛金環,模樣威武,氣概非凡,手中的「鎏金月牙鏟」,揮灑如流水輕狂,奪命如割草豪壯。向清風蕭溪睿聯手在核心層,各自都傷痕累累、劍與刀皆是徒勞。若非有兵士高呼一句「主公」,只怕就要命喪那人鏟下。那個人,僕散安貞。
話聲剛落,雙方主將的目光就已在半空交擊,僕散安貞與林阡對視半刻,時間彷如凍成凝石,解凍之際,第四層的一片混亂突然各歸各位,一下子涇渭分明中間空出好大一塊。蕭溪睿向清風等人,皆已被援兵救到了林阡身後來。
兵貴神,毫不猶豫,林阡飲恨刀當即出鞘向他,這輕易的提刀一舉,給了蕭、向等人先走一步的號令,同時亦予以僕散安貞放著我來的宣戰。這一個僕散確實比他弟弟實力要強盛許多,掄起了鎏金月牙挾風雷疾馳而來,聲呼嘯依稀可听,景動搖隱約可觸,一招罷了,不知流轉了幾多擊響。
十二元神已經跟林阡打過的七個,如果說他們具備的哪些特點可能打敗林阡,僕散安德憑的一定是妖異風格與純粹仇恨,完顏瞻完顏望當然要借助同心協力的凶刀陣,此三人屢戰屢敗也越挫越勇,另外,完顏氣拔山之力大無比,秦獅之神出鬼沒,還有那已死的蒲察秉羨之槍法老辣,各具利害,略輸于阡。除此,硬派作風的赫連華岳,戰力應在阡的上下漂浮。
而這個戰力未知的僕散安貞,兼具著身法的輕盈別致,與技法的磅礡嚴密,其兵械難得一見,乃是集棍、叉、槍、刀于一身,掃拍瀟灑,戳絞凶悍,幾十個回合下來,能夠與林阡一直持平,甚至小勝于阡。兩百招之際,林阡捉住他破綻繞他後路攻襲,不想他轉身連環三次叉鏟,身械合一如斯,竟令林阡不敵。
動作多變,不拘一格,環環相扣,勢勢緊連,而他最大特點,堪稱「離奇」,見所未見無論進攻或退避,他鏟上都近似流光溢彩,不停閃耀、搖曳著他所在時空。個中威力,可想而知。令這個難逢對手的林阡也大呼過癮、沉溺此間。這懷曠樓第四層上,約是他平生最耗體力、最費氣血之戰斗,每次得到僕散安貞的破綻卻總要因此吃他大虧,得不償失,因僕散安貞為了彌補破綻會使出更厲害的殺手 。什麼是高手,這才是,明明有很多破綻卻從不毀在破綻上。林阡不得不重新審視他。
懷曠樓幾層兵將分配,個中暗透完顏君附戰術,若不是穆子滕為林阡攬下秦獅,此刻林阡哪可能從戰力至高的僕散安貞手上逃月兌。此人不止鏟法連貫威猛,掌風與腿腳更加一流,別說現在南北前十已凋零,即便正在巔峰期,也要被此人傲視,其武功實力,絕對直逼賀若松薛煥。
僕散安貞臉色卻哪能好看,過了千招,他被林阡破毀的招式起碼六百,不敢怠慢,猶存蹊蹺。眼前對手,除卻從容氣質與英雄豪情外,最使他震撼的是刀氣,不知怎的,感覺和這崆峒山很像,往常到這個時間,天上地下的星斗雲霧,都被這崆峒山的壯闊峰巒吞去了,而此時此刻,仿佛整整一片平涼府從地底下遠上北斗,都籠罩在這片決然的刀氣之中……
不多時,蕭溪睿向清風都已安全撤下,而換穆子滕秦獅上一層樓,刀鏟槍戟,兩兩相爭。「今時今日,才知澤葉話中何解。」穆子滕笑與林阡說,「子滕願與盟王同生死、共進退。」
「好!」林阡心中大快。穆、林二人,槍如銀蛇飛舞,刀似龍騰九天,默契若此,僕散秦獅如何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