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慕岩卻不答他,繼續落淚控訴︰「沒人再比你顧震圓滑,沒人再比你顧震虛偽、八面玲瓏,連二哥都信你了,說父親能得你這一知己,真是此生最慶幸事。可是他不知道,川軍事變那一場,你稱病故意避開了天闕峰!你預料到了父親會被林阡殺,你預料到郭杲會敗你不攔住他,你選擇的是躲在後面等,等著領我們這群殘兵敗將逃,因為你知道,川蜀是林阡的已經無法更改,你既得不到川蜀還不如借他的刀殺了父親然後奪父親的兵馬,在隴陝也是可以自立門戶甚至和越野平起平坐的!結果他們不知道你的心是這樣歹毒,還以為你是多忠義,連父親,到死恐怕還慶幸你沒在天闕峰,他不明白,你是故意不在的……」
在辯駁的這數度回合中,終于有一些蘇氏的蝦兵蟹將,紛紛往蘇慕岩那邊靠了過去。蘇慕岩說的話,盡皆有道理,顧震知道,他背後有指點的高人。如果顧震是蘇氏兵馬,听了上述所有,也很可能懷疑顧震的,所以他們走了,顧震沒有挽留。
顧震苦嘆一聲,無法辯解,事實上,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由不同人的眼,從不同的角度剖析。蘇慕岩的這個說法,有他一定的依據,譬如,為什麼一直以來都並肩作戰的顧震蘇降雪,會在那最關鍵的天闕峰事件中恰好分開?是不是太巧了?是真的如他所說顧震是為了自保,還是顧震為了表明蘇降雪沒他就不行?那一戰,正好蘇降雪死了,顧震活下來並整合殘部一起逃走,搞不好就是變相的獲利之人……顧震卻很想知道,蘇慕岩到底是听誰分析的,這個人的思路,縝密到了一定境界。
但是,不可能那個人的三言兩語就會引導蘇慕岩這樣的痛恨他,如果蘇慕岩心里完全信任顧震,如果蘇慕岩這麼些年不是憋著氣的,如果蘇慕岩真的把他當仲父看,蘇慕岩根本不會听任何人的挑撥離間!蘇慕岩,這條白眼狼啊,那個人只是給他提供了思路,他本身才是這思路的載體!
「你對父親的兵馬,篡奪到什麼地步,你自己心里清楚,眼前所有,也是明證。哈哈,隴陝時期,蘇氏兵馬,已幾乎被你分了一半去,卻萬想不到,你連另一半也要吞。你連二哥和姐姐都要害,你連我……也想殺!」
「說清楚點蘇慕岩!」顧震身邊的老將軍火了,「顧將軍怎麼害二將軍、大小姐了?!」
「怎麼害了?二將軍到現在連尸體都沒找到啊!大小姐呢,是不是被海逐浪一刀給刺死了!?是不是?!」蘇慕岩凶惡反駁,「他顧震,眼看著二將軍和大小姐一起被越野欺凌,一點忙也沒幫上,非但如此,還破壞!好容易咱們在越野的膳食里下毒,是誰向越野告密!是誰告密、讓越野一早就覺察出來,為此,我被越野灌毒酒啊!」蘇慕岩說到最後,幾乎是上下抽搐著在說,毒酒的滋味,只有當時被灌的他一個人嘗過︰「這世界,除了親人,還有誰一心對你好……顧震,這是你送給姐姐的話,今天我將它一字不差還給你!」
「慕岩……」顧震淚流,「那毒酒,只是越野機謀太深,或是你姐姐于心不忍……我,我一直將你兄弟姐妹,當做自己在世上最親的人……你,莫被那些挑撥離間的人騙了……」
「是嗎,是當成親人了,還是抓個象征在手上?!」蘇慕岩冷笑,「你對你的親人是這樣不當人看的嗎,你說往東就往東,往西去就一巴掌?!哈哈。」蘇慕岩冷靜了稍許,含淚,搖頭,「挾持我在手里,這些人當然更加要听你的,無論骨子里就忠于你,還是真真實實地忠于父親……顧震啊顧震,你既想要做主,那就做好了!何必這麼虛偽!虛偽地折磨著我!」
「說到底,你還是不肯放棄你的榮華富貴!」副將道,到此刻,已有越來越多的兵往蘇慕岩那邊靠。卻還有這些忠臣良將,遲遲不肯離開顧震,他們的眼神告訴顧震,即便前面是死路,即便要背負著不忠不義的罪名,甚至即便顧震就是叛徒他們也跟著顧震定了。不為別的,為的是這麼多年的同生共死肝膽相照!他們跟著顧震這麼久了,難道還不了解顧震的人品嗎!?
顧震長嘆,情知必死,卻實想在臨死前,扳回蘇慕岩對他的看法,更要找到這個背後高手是誰,是以開口退了一步︰「好,慕岩,假設我顧震是真背叛了你父親,你想想,我有什麼動機要這麼做?為了權?為了利?顧震原是你父親的幕僚,本就不是追權逐利之輩……因為林阡嗎?顧震曾經被俘,寧死都不肯降他……」
他原以為這話會堵住蘇慕岩,給蘇慕岩安靜思考的時間,孰料蘇慕岩冷笑︰「為什麼背叛父親?還不是因為你覺得父親對不起你?!」
「什麼?」結果,呆住的卻是他顧震。
「為了區區一個女人,你在父親最需要你的時候,竟然決定與她私奔,父親事業剛剛起步,萬不可以失去你,父親怕你犯錯,所以派人去向雨時那里告,說你要與向夫人私奔……」蘇慕岩一邊說,顧震的臉色一邊變︰「不,不是……」
「父親原是不希望你走錯路,哪想到向夫人會被逼得自殺,父親感到愧疚極了,才幫你滅了向家滿門。」蘇慕岩笑,「你少裝了,你難道不知道嗎,在你與那有夫之婦越走越近的時候,父親他多擔心你的前途!也是父親他們,告訴向雨時,你二人的奸情……」
「這些!都不是真的!」顧震臉色煞白,舉止比適才的蘇慕岩還要狂亂,明明綁縛,還不顧一切往蘇慕岩沖撞來︰「你這畜生!休要詆毀你父親!」蘇慕岩大驚急忙後退,眼看顧震那無邊怒火瞬即燒至,眼神竟似要把自己給撕了一樣,蘇慕岩啊得大叫一聲躲到僕散留家身後,而同時僕散留家本能提劍防御,沒想到顧震會沖過來剎不住……
一聲巨響,只見顧震整個胸膛,都被僕散留家的劍貫穿,他卻並未倒下,凶狠地直瞪著那個嚇得哆嗦的蘇慕岩,眼中根本沒有僕散留家和他的劍︰「這都不是真的!」
僕散留家向後退了一步拔劍,霎時顧震血噴如注,眾副將見狀皆是又驚又悲,跟他這麼久了,誰都知道顧將軍臨事淡定,從沒有過如此驚慌,驚慌到忘記了一切……那是當然,蘇降雪,那是他一生的知己和信仰啊!他怎允許有人去拆裂!
顧震哪里還記得要去探究幕後高手是誰,哪里還記得要扳正自己在蘇慕岩心里的印象,栽倒在地的同時,顧震甚至沒去管那只被跌在地上碎了滿地的玉鐲,而是……吃力地還在看蘇慕岩的那個方向︰「你胡說……這些……都不是真的!!」
「是……是我听二哥說的。二哥說,所以他曾經幫父親懷疑過你是內鬼,可父親不信二哥。」蘇慕岩見他滿口是血,怕他臨死殺了自己,是以趕緊實話實說,懦弱可見一斑。
「好,好,是你二哥說的,哈哈,我也不信你二哥……哈哈,哈哈……」顧震衣衫儼然被血濕透,面無人色,奄奄一息,卻一字一頓,斬釘截鐵︰「蘇大人,從未對我不起,從未!!!」說罷,笑而闔眼,氣絕身亡。
在場諸將,無論金宋,見他如此,都是內心大震,鴉雀無聲。
沉默片刻,僕散留家上前一步,砍下顧震級,簡明說了一句︰「示眾。」立即有金兵上前接過,蘇慕岩等人傻呆呆地看著顧震身異處,看著這個蘇氏人馬曾經公認的核心人物,一時之間,個個淚流,說不清到底是對他失望,為他悲痛,還是對自己迷惘,為自己擔憂……
便在那時,與顧震一同被押解到這里的幾位主要將領,接二連三地站立了起來,僕散留家這才想到他們,轉過頭去,不帶通融︰「一起!問斬!」
蘇慕岩及其身邊的一干兵將,趕緊上來求情,意思是說,這幾位不過是被顧震蠱惑罷了,此番逃離大金,都是顧震的意思,與幾位副將無關他們現在肯求情了,自是不想再看到顧震的悲劇重演,他們現在肯求情了,是因為他們全部都迷失了方向,期冀著這幾位中流砥柱還能夠留下,代替顧震給他們一線生機,可惜,「畜牲!跟誰求情?跟金狗求!」追隨顧震多年的老將,見親生兒子也在那求情的人當中,冷笑一聲,他們全都跟顧震一樣,原先並不想寄在敵人籬下。話音剛落,已被僕散留家一劍兩斷。
「袁老將軍!」眾副將齊齊大驚,見僕散留家提著滴血的劍直往他們走,蘇慕岩立即勸道︰「還不跪下,向僕散將軍求通融!」
然則,眼看著僕散留家目露凶光,這些副將沒有一個退懼,個個都誓要追隨顧震一起,「主既已去,臣何必留?」「寧忠烈死,絕不苟活!」彼時彼刻,他們,已絕非為宋廷活,人之一生,誰不為了信仰二字。
一道寒光刺眼之至,僕散留家長劍過處,刺翻了一排被縛宋將,霎時滿地全是鮮血,與沂蒙戰場一樣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