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子畢竟才五六歲年紀小孩脾氣,拽著張從正衣袖死死不讓他跟阡吟交流,茶翁一邊收拾茶具一邊哄她,說莫耽誤了張伯伯給人醫病,茵子嗚嗚地哭,說,別給他們醫病!那是壞人,他不還我水赤練,張伯伯就休要跟他好!
茶翁與張從正臉上盡皆無奈,連連對阡吟示以神色,林阡表示非常理解,他對吟兒丫頭,也就這副心情。
幾人一起往竹廬方向去,張從正的醫箱顯是寄放了彼處。素聞他仁心仁術,成名之後即行醫奔波于河北山東的諸府各州,救死扶傷,治病無數,雖是第一名醫卻毫無架子,今次一見,果不其然。此番與茶翁之會見,顯是他治病之余順道,也算得上忙里偷閑,未想阡吟竟會一路追他到這里。別說阡吟這麼執著與迫切了,即便不是,他也必救。
故而茵子雖一路哭鬧,倒也沒怎麼形成阻撓,行到半途,她還在張從正的背上睡著了。茶翁說,這幾日水赤練似是在佛山附近出沒,故而他們才到此間來住,茵子她一直在找,好幾天沒睡好覺了,「今天更是起了個大早。想來是累得很了。」茶翁愛憐地看著茵子。阡吟原就因打擾了張從正休憩過意不去,听到這里,更覺抱歉。
「那水赤練,是一條蛇,還是?」林阡听名字,覺得是蛇。吟兒憶及當日從竹簍子里蹦出來的白絨絨的一團,搖頭︰「似是個毛茸茸的東西。」
「雖是名叫赤練,實則是條白狐。」茶翁解釋道。
「嗯,那小狐狸,是茵子最寵愛的啊。」吟兒點頭,轉頭看著小姑娘。
「水赤練,是茵子的爹爹留給她的,寶貝得很。」茶翁面帶傷感,「兩歲的時候,茵子就是孤兒了,幸好還有這水赤練陪她,睡覺都抱在懷里啊。」
「啊……」吟兒面中俱是震驚、感傷。林阡听出話外音來,原來這茵子只是茶翁收留的孩子,思及茶翁應是個雲游各地之人,見多識廣而卻不願與塵世有太多交流,這樣的人,何故要帶著個小孩一起?若是他與這小孩存在淵源,是否他跟自己也有關聯?
到這里,林阡對茶翁是敵人的可能性已經排除得差不多了,無論直覺或經驗,都指向茶翁友善。然而,他總覺得,張從正听聞過「盟王林阡」倒也罷了,這茶翁說的是「飲恨刀林阡」即便是當日偶遇時听見束鹿三兄弟說,說的也是盟王而不是飲恨刀啊,只怕,茶翁他隱遁之前,還是個浪跡江湖之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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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多疑問,形成于林阡腦中,一時也不知從何問起,只怕唐突了這避世的茶翁,卻就在快行到竹廬之際,忽察覺身邊吟兒搖搖欲倒,林阡哪還有心念去想其余,思緒立即被拉回她身旁,即刻伸手將她托穩,抱著她輕緩低下重心,同時趕緊求助于張從正。
看樣子,是陰陽鎖再度作,吟兒身體疲軟,氣息不暢,病癥愈明顯,林阡將吟兒手交給張從正時,看到那勒痕已經極深,早就壓緊了筋脈,腕部肌膚亦紅腫得觸目驚心。吟兒適才還好好的正在說笑,此刻卻直冒冷汗疼得意識都散了。
林阡素日的淡定一掃而光,急與憂皆形于色︰「張神醫,她是中了一種名為‘陰陽鎖’的暗器……」當下,林阡將陰陽鎖的害處與張從正簡述了一番,敘說之時,眼神始終不曾離開過吟兒。
「難怪會氣息阻滯。」張從正點頭,那時,茶翁已將茵子帶回了竹廬安睡。
「這陰陽鎖,軍中各位良醫,皆是束手無策。」林阡自己和洛知焉中過,藍玉泓藍玉涵兄妹也中過,再有賀若松與賀蘭山,每一對陰陽鎖,俱是以死一人而告終,樊井、葉闌珊皆不能治、只能拖,林阡不敢抱太大希望。何況陽鎖是誰還不清楚,這便是他怕失去吟兒的最大原因。
「雖稱‘陰鎖’,其實,不過就是一道陰寒之氣,它結于皮膚之間,藏于經絡之內,紊亂了尊夫人全身血氣,而集中體現在了腕部既是邪氣,驅趕走了便是。」張從正道。
「如何祛邪?」林阡感覺張從正能醫,故而略帶欣喜,那時茶翁為張從正將醫箱帶到這路邊上來,吟兒也微微有了些知覺,卻急忙扯住林阡的衣袖,眼神里全是懇求,林阡豈不知她想說什麼︰「她今時今日,不能吃藥。」
「見病就以藥補,乃不智也,盟王且放心,老夫向來因人施術。」張從正微笑,依舊在為吟兒診脈,捋著胡須,輕蹙眉頭,「不過她體內,除了那股陰寒之氣,似還有另道邪氣,已然化了火啊。」
「是。是中過火毒,深入氣血……也是無藥可解。」林阡黯然。良久,張從正一直都在診脈,似是苦思冥想,連金朝第一名醫都這般艱難,可見吟兒是怎樣一個棘手的個案,想到這些年來諸多傷病一直纏著吟兒,林阡心內便全然痛苦與內疚之情。
「唉,子和擅長‘攻下’,是以‘汗、吐、下’來祛邪扶正的,然而,這位姑娘因有身孕,還不能隨意汗、吐、下了。」茶翁在側關切。
「不過,汗、吐、下也未必局限于汗、嘔吐、泄下。」張從正搖頭,「汗法,可以針灸、洗燻、熨絡、推拿、體操、氣功;吐法,可以豁痰、引誕、催淚、噴嚏;下法,可以行氣、通經、消積、利水。夫人她有孕在身,不可亂攻,只能從中擇取。諸如針灸,有些部位需要禁針,而如體操、氣功,既利于胎兒,也能夠祛邪行氣,最好不過。」
「然而,若然祛邪行氣,便有可能引起她體內這火毒作。」林阡道出他不給吟兒行氣的原因,「譬如氣功。養生功法力量內聚,不會對孩子有影響,也可能會抑制陰陽鎖,卻不利于這火毒。稍有閃失,便走火入魔。」
「盟王看來也通醫術?」張從正一愣,笑。林阡一怔,這幾年來,他也翻遍書籍,堪稱久病成良醫了。
「適才我也看出,這火毒已在夫人的血中三四年了。一旦祛邪行氣,必定見勢猖狂,故此,定要備妥解藥來壓制它。夫人有孕,不能服藥,最宜從食物補。」張從正道,「如此,我先為夫人施針一二,接下來幾月,二位便暫居一處,針灸與氣功相輔,直到孩子平安出生。」
林阡點頭,面色稍為舒展。
「期間我不會一直在濟南,因此,今次我如何施針祛邪,盟王可要記清楚了,以後由你親自為之。氣功之類,也需盟王在旁指導。」說時張從正已準備為吟兒針灸,「但這些方法,都因她有孕而受制,是以若想徹底治愈,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是。」林阡目不轉楮,謹記在心,看時才略有所悟,為何聚魂關下他為吟兒施針解熱時,吟兒會突然堵住氣假死,只怕是助長了這陰鎖所致。如今在張從正看來,最該以針灸祛除的,反而是陰鎖,而不是火毒。
「那麼,祛邪之時,壓制火毒的食物是?」林阡仍然記掛著火毒。
「對付火毒,則應請教茶翁了。」張從正微笑說。
林阡一驚,喜出望外︰「茶翁老人,隱世前莫非也是醫者?」是了,茶翁適才也說過張從正擅長攻下,明顯他也通曉醫理。
「談不上醫者,但研究過火毒。」茶翁未曾藏掩。
林阡思忖,山東河北等地,歷代都戰亂迭起,火毒又是歷史悠久,應運而生的解藥和醫術定然並駕齊驅,只不過大多都隨著戰爭的中斷而一起消失罷了。茶翁雖不一定與張從正同一流派,但必定與張從正有些觀點是相仿的若非如此,茶翁和張從正也不會這般投契了。
「姑娘她有孕在身,到給我出了難題,太過寒烈的食物,她必定需要禁忌。不過,按此情境,依然有輕微涼性的可用,只要不過量食用,便絕不傷及胎兒。」茶翁道,「子和且放心,只管為她祛邪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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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們這麼說,林阡自是大喜。得張從正和茶翁允許後,他將吟兒抱進竹廬內躺下,吟兒先由張從正施針祛邪,陰陽鎖果然有所緩解,再吃了些茶翁調配的食物後,火毒也暫時壓制住了。林阡見那食物只是簡簡單單的白蘿卜和小米粥,又驚又是佩服,心道小事物總有大道理。
吟兒止疼醒轉,氣色好了許多,胎兒也無甚問題,林阡欣慰不已,撫著她的額頭嘆︰「你這孩子,到哪里都有貴人。」
「越棘手的病人,越是會踫見高的醫生,大抵如此了。」吟兒笑,尚還有些虛弱,但她也知,有張從正和茶翁兩位在,小牛犢的出生應該不成問題。
見吟兒困倦需要休息,林阡給她理好被子,當下離開、掩門出去。張從正原就不可能在此地逗留,是以花了一個上午,給林阡講解了數遍針灸祛邪及相應氣功、規劃好了各大方法的時間與頻率,並還在臨走之前,送了林阡一套治病撮要,那是他多年行醫積累的經驗。
「張神醫,感激不盡……這,這怎麼敢當!」林阡對張從正的仁心仁術,當然是自肺腑的感激不盡,原就口拙,這下倒好,語無倫次了。
「因盟王解開了我一個難題,為何我斗茶總是輸給茶翁。」張從正笑道,「對于風雅之事,通常入世者,必輸給出世者啊。」
「說的是。」茶翁亦笑,「雖都是游歷四方之人,我能月兌離紛擾、隨遇隨隱,你卻要懸壺濟世,匆忙豈能分神。」
「這般的輸,也不算作輸了。」林阡點了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