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老屋後,阡吟沿著村邊田地又走了一段,晚風清寒,甚是舒坦,心境自然漸漸放寬。那時夕陽西下,村中人反而多些,大抵都是勞作歸來的農民。越冬季節,他們還辛苦到這個時間,全因特殊時期,泰安剛遭過毒煙侵害。
這些過路的民眾原還有說有聊,經過阡吟身邊卻收斂不少,應是見林阡身負雙刀所致。卻也不乏有人覺他面熟的,剛想探尋,他已過去當然面熟,這村子總共就這麼大,抬頭不見低頭見。何況他母子倆揭不開鍋的時候,他們不是接濟過他,就是被他光顧過……
「錢伯母?!」林阡原想就這麼一路陪吟兒回去、不引起任何枝節,卻就在這擦肩而過之時,意外現身旁經行的這個老婦,竟是他找尋了許久的錢爽之母,又驚又喜,立即喊住了她。那老婦卻是一震,只往回囫圇看他一眼,當即色變、掙月兌逃開,肩上的擔子都撂了下來。
「錢伯母,認不出我來了麼?」他一笑,無甚用力便將她止停,她臉上微微顫動,神色自緊張變成疑惑再到驚訝,終因他笑容里的親和而不再恐懼,納悶了半晌,認出了他來︰「啊!勝……勝南,是你?!」
林阡點頭,吟兒蹙眉站在他倆身邊,不解她為何帶著這般多驚訝、還花了這麼久才認出了他勝南明明應該是很好認的,擱人堆里吟兒都能一眼找出他。
「孩子!怎是,怎是這樣,生了這許多的白?」錢母眼含熱淚,疼惜地看著阡。
吟兒一怔而醒悟,原是這樣,這樣的勝南,她不是認不出,而是不接受……是啊,從風七蕪回到鳳簫吟的那一瞬,明明自己也不能接受,林阡年紀輕輕就白三千。
「我派人尋了伯母良久,一直都沒有音訊,唯恐鄰村遭了兵燹、伯母您身受其害。」林阡卻是大喜過望,「沒想到這麼巧在這里重逢伯母原是搬到了這天外村來!」
「是啊,早些日子金兵就和你們打起來了,打得過你們便罷,打不過、急起來,便有可能拿咱們這些家眷出氣。唉,阿爽他一直跟著你,地位高得很,萬一我被他們抓住了,豈不是會給他節外生枝。」錢母慈祥地笑著,回應林阡語氣里的不解她為何不待在鄰村、卻搬到這里?只是為了不連累錢爽而已!吟兒听得這話,心里就是一顫,緊握住手中胡水靈的書策︰難道是這樣?!
「你媳婦啊?哎喲,看樣子,是快要生了啊。」錢母正巧將視線投向吟兒,眯著眼楮笑對林阡,「阿爽那小子,還沒把我孫女兒抱來山東讓我看,娶的媳婦,說是個不讓須眉的女中豪杰,哈哈。」
吟兒一怔,回看林阡,她知他為何忽然沉默。錢母的話里透露出她並不曾獲悉錢爽戰死,這些天來,林阡一面在尋找著她,一面卻是在承擔著為錢爽轉達遺言的重責,情何以堪……然而,錢爽的死訊,再難以啟齒,也必須出口,由他親自說。
「伯母,爽哥他,今年六月廿九,戰死在莒縣。」林阡俯,正視著這個母親的眼,明顯感覺到她的表情漸次變暗。
「六月廿九……戰死在……莒縣……」那時她眼神空洞,嘴唇翕動著,只是在單純復述他的話。
「爽哥臨終前對我說,打回泰安以後,轉達伯母,他不孝。」林阡半字未添,轉述給她,她凝神听著,終于,干涸的臉上淌出兩行淚來︰「阿爽他……是個好孩子……這不孝,不孝得好啊。」垂下頭,語聲沙啞,語調卻高,無不是傷心過度,哽噎不能自控。
晚歸的人群正在離散,痛徹肺腑的錢母,只懂得跟著人最多的方向走,阡吟于是便只能伴隨。安慰的話,理應在她情緒恢復後再講,現下這粉碎的邊緣,唯能不打擾她、任她泄但必須保證她想得開。
一路過去,錢母都在落淚,仿佛阡吟兩人並不存在,而只活在錢爽之死這唯一一個事件里。偶爾她才恢復意識,問林阡莒縣之變的一些細節,問題也大多很短,斷斷續續,微微弱弱。令吟兒出乎意料的是,錢母不曾問錢爽是被誰殺,因何而死,或許那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又或許兒子為了什麼她理解得很、不需要問。她問的,就只有「可痛苦麼?」「還念叨著什麼事情」……
恰在這沉重、悲慟與感傷環繞的氛圍下,忽從斜路傳來又一個蒼老的聲音,「大姐,是你麼,回來了?」緊接著門開了,籬笆那邊的院落里,意外地出現另一個老婦,拄著拐杖,年紀比錢母要輕些,卻好像行動不便,下個台階都顫顫巍巍。
「阿芳。」錢母眼楮哭得紅腫,前一刻還在沉痛,這時看到她來,即刻將情緒都收拾了,抹干了眼淚上前去扶。見此情景,吟兒只瞧出她們是相互扶持的關系再無其它,而林阡,卻當時就怔住了那名喚阿芳的女人,是誰?不正是範遇的母親嗎?!
「範伯母,怎會也在這里?」林阡問,印象中她們雖然認得,但不至于這般親近,親近到相依為命。
吟兒覺察出這是範遇的母親,心一顫︰這真是造化弄人,範遇明明是直接害死錢爽的凶手!
「是……勝南回來了?!遇兒呢,他,可有回來?!」範母驚喜之下,一把上前攥住林阡的手,錢母亦帶著一絲期冀,急她所急。
「範伯母怎生……受了傷?」林阡驚覺她雙目失明、身體也極度衰弱,關心所致,故而答非所問。
錢母對林阡解釋說︰「前陣子金兵來掃蕩村子,阿芳是為了救我,才被他們毒壞了……眼楮瞧不見,有時候意識也迷迷糊糊的。」說話間,錢母的傷懷和悲慟,換作感激和遺憾。
想必,正是那一番掃蕩,令範母的鞋落到了金人手里,也是那一番掃蕩,提醒了範母和錢母遷徙、不能連累範遇錢爽……
「應是寒毒所傷,性命暫無大礙。我會盡快將最好的軍醫帶來,給範伯母醫治。」林阡給範母探了脈象,錢母喜道︰「那便再好不過!」
範母卻意不在此,仍然急切追問︰「勝南,遇兒呢,可曾回來了?」
吟兒原先積了一肚子的話,最想對錢母說,害死錢爽的人是範遇,而今,听說範母為了錢母受傷、見她雙目失明身體虛耗、後半生恐怕都需活在傷病里,卻能有錢母在側陪伴、照應,吟兒不由得心中悲憫,想這未嘗不是因果報應,也未嘗不是仇恨的另一種釋懷……世間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正自感悟,忽听林阡答︰「範遇他,和爽哥一起,今年六月廿九,戰死在莒縣。」吟兒一愣,怎麼?
「遇兒他?!死了……」範母的表情瞬時也凝固,卻無法流淚,呆滯了半晌,松開林阡的手,轉過身去,與錢母緊緊相握,「阿爽也不在了……大姐?!」「是……也不在了……」錢母那時才重新流淚。
眼看著範母和錢母抱頭痛哭,吟兒嘆了一聲,看朝林阡,默然。這種歪曲事實,這種謊言欺瞞,她懂是為什麼,林阡口中說的莒縣之戰,或許死去的是良知高于邪惡的那個範遇吧。林阡仍然履行著穆陵關前他對範遇的諾言,「至少在她心里,你還是個英雄。」善待範母,不將她宣揚為一個罪將的家眷人人喊打,而是說了這樣的一句,說範遇也是犧牲的……吟兒在心服口服的同時,不由得打心底里更愛身邊這個男人。
「我曾想帶爽哥和範遇一並打回泰安,卻不慎將他們都失在了莒縣。爽哥忠肝義膽,範遇足智多謀,終都是為我所負。」林阡語帶沉重。
「不,勝南,遇兒他,是寧可這樣的,我知道,他寧可這樣的……」範母搖頭,哀道,撕心裂肺,身體起伏不定,險些就要昏厥,她反應比錢母要大得多但對兒子的理解,天下母親都該一樣。
吟兒亦有動容,其實,平邑之戰範遇出賣他們之前、圍著篝火談明天理想的時候,她能听得出來,範遇的最大心願,根本是隨著林阡平定天下、爾後哪怕歸隱田園都無妨。奈何,人生的旅途,存在著太多的岔路。
「從今以後,由我代爽哥範遇,孝敬兩位老人,令兩位能頤養天年。他們在九泉之下,亦能夠得到安息。」林阡與錢母一起將範母扶進屋中躺下,誠摯對她們說。目前山東之戰尚未結束,但他保證,錢母範母自此再無危險,戰後亦能安享余生。
「勝南,這些都是其次……讓孩子們安息的最好方法,就是把那些害死他們的惡鬼,全都趕出咱泰安去。」錢母泣道。
吟兒聞言,微微一驚,錢夫人悲憤之下,語中仍有錢爽之豪氣。而範夫人舍己救人,不也是丈夫之舉?山東紅襖寨的這些女人,縱然只負著一點點武功,都有這樣的胸襟氣度,吟兒不禁又想起胡水靈來撫養著錢爽、範遇長大的女人,都是一個比一個的不平凡,而胡水靈那樣的女中豪杰,教導著林阡長大成人,她,能只看表面?!
說實話,在錢母說不能拖累錢爽、必須自我保護的時候,吟兒就想過,胡水靈不認林阡的原因會否在此?劃清界限、恩斷義絕,那不過是做給金人看的!因此,整個馮張莊之役從頭到尾,邵鴻淵明明握住了胡水靈卻傻到沒有拼盡全力來拿她威脅林阡那不是邵鴻淵太傻,而是胡水靈太精沒錯她是林阡的養母不假,她卻和林阡一刀兩斷了;她原可以幫金人令林阡投鼠忌器,她卻那麼巧妙地置身事外了……
這理由,當然成立,這理由,令吟兒想到時眼前一亮,深知母子和解燃起了希望。
但不對勁啊,如果說那時候胡水靈不認林阡是為了不拖累林阡,她現在還是拒絕見面,又是何種原因?別忘了現在林阡是勝利者、張睿卻還惡意辱罵嘲諷!?
說到底,胡水靈和林阡的關系,與錢母錢爽、範母範遇都不一樣。這不是純粹的母子,這建立在復仇之上。誰對不起誰?她雖養育了林阡十多年名義上有恩,但她是處心積慮去掉包的,若不是她的干系,林阡那十多年將生活在短刀谷里、林楚江的愛護與栽培之下。又是誰更理虧?林阡確實背棄了她所賦予的使命,但這份使命原就是她強加在他身上……
拒絕見面,是因她耿耿于懷,還是她理屈詞窮?這兩個原因,是兩大極端,她要麼就站在制高點,要麼就佔據最弱勢,這兩個可能,都符合現狀,這兩種情況下,她抑或徹底無轉圜,抑或極可能原諒。
恩怨反復交織。一切只看,胡水靈對林阡是利用多還是情感多。前者符合雲藍的分析,後者則是雲煙的理解。
吟兒只知道,既然五五分,那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