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多血,流淌不止,堵也堵不住
每蹣跚一步,每滴落一圈,就像他的火從鉤,橫掃千軍的時候,殺氣也是一步一圈,血與命
真是一樣的,那擴張的漩渦,也是腥熱、火紅、湍急、不息
原來瀕死時連他噴濺的血,都不忘記模仿他殺戮時的節奏
再走下去,也不知道走去哪里,風過胸膛,空洞的回響
血還在灑嗎,還在灑,對不起,對不起小吟,把你衣上都弄髒了
渾噩中他什麼也看不見,只知道氣息越來越短,雙耳越來越充鳴,難得一次恢復意識,他趕緊對身邊支撐著他的人努力做出一個笑來,虛弱地道歉,盡管那慘白的臉色會使他笑比哭還難看。
不,不對!不對!他陡然驚醒,不肯再往前一步,雙腳就像深陷在沼澤——小吟她,現在不可能正支撐著自己,他離開皇宮的時候根本就忘記了要帶上她,他那時候滿腦子都是殺敵沒有她!而她,從始至終都昏迷著,哪里可能憑她自己出得來?!李純祐那些人,將會怎樣處置她?!
以一敵萬的絕境之中,好像有槍戟踫觸過小吟的發,那時候他在干什麼,他明明說過要保護小吟,他卻為了殺人而殺人忘記了她?!
「小吟,小吟……」語無倫次,他知道吟兒一定是死了,可是現在連他都快死了吟兒的尸體該往哪里尋,悲從中來,頭痛欲裂,天旋地轉,再也沒有精神支柱,直接癱倒在地上。
死……
太容易。放棄一切念頭,丟下個爛攤子讓別人收拾。
卻因為這份對吟兒的負疚和牽掛,他的精神竟硬幫他渡過了這一關,哪怕她的存在只是一具尸體。或許——是因為吟兒向來命大,他覺得她還有活著的可能,對。一定還有。
不知過去了多久,僵硬的身體終于漸漸溫暖,繼而開始回復火熱。
全身的氣力都在沸騰,筋脈也愈發通暢,那是內力經過這次殺戮的提升。與飲恨刀相近,憑他修煉的心法,他也能實現境界的開拓。
當意念慢慢清晰,唯一還感覺欠缺的地方,就是失血過多的脖頸傷口。沒關系。好像正在自我愈合,有充足的血液往那里填塞。
還好,血被及時止住了。止住血的那個人,一直支撐著自己走路的那個人,在他昏迷的過程里,抱著他,溫暖他,流過淚。不止一回。
最危險的時候他發燒,那個人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喊冷,蓋了幾層被都還發寒,那個人沒辦法,到他被子里摟住他,以身體來給他取暖。他囈語著吟兒的名字,那個人的容貌模糊映入眼簾,真的像吟兒的樣子。
他不是個沒感情的木石,這些全都記得。
「紅櫻,謝謝你。」躺在床上。他終于有力氣轉過頭,對她微笑以報答。
視線完全清楚了,這是個普通農家,他現在理應正在被通緝,所以唯能由她幫著喬裝打扮。
「你醒了……醒了就好!」她疲憊的面容里總算露出欣慰,白皙的皮膚上還有幾道忙碌時留下來的黑印,特別顯眼,也特別令他感動。
一瞬間他卻臉色大變,他憶起她可能是在竺青明顧紫月之後北上西夏的,竺青明顧紫月卻已經遭他毒手,他怕他連吟兒都能忘更何況她?他很可能殺了她!
可是還來不及說話,他看見她臉上那幾條印子好像被提醒了什麼,急忙抬手查看陰陽鎖,完全顧不上這抬手的動作會怎樣牽連全身傷口會怎樣疼痛,他只知道他發現腕上的陰陽鎖消失了他晴天霹靂他不願相信!
盡管,他本應已經做好了吟兒死去的準備。
陰陽鎖沒有了,意味著他應該不會動輒入魔了,那麼紅櫻的滯留倒是沒什麼危險了,可吟兒她……
「洪山主……」紅櫻發現了他的異常,小聲地提醒著。
他呆呆地看著手腕,竟忽然大哭了起來。
「那天你走之後,他們怕你再去殺戮,慌亂之下,將盟主的尸體,扔到了宮門……我听說的時候去找,卻沒有找到……」紅櫻知道他為何哭,輕聲道,「听京師的侍衛軍說,他們也很後悔,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只是那日根本沒有其他想法,只想早點把盟主送到你可以找到的地方。離他們,越遠越好。」
「哈哈哈哈。」他悲哭的同時忽而狂笑,從未顯露過的脆弱,「我總說自己要救小吟,一意孤行,一定要帶她到西夏,卻自以為是,反復不停在害她,最後還把她送給了一個庸醫,不,送給了一個敗類……我哪里是為了救她,我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我哪里一心記掛著她,林阡他會把她扔在那里?!」心緒不寧,充滿自責的他反復捶胸,他帶她出來大錯特錯!紅櫻原還看著不敢上前,卻看他動作幅度太大脖子上繃帶泛紅,一驚之下,慌忙上前將他按住。
按住他的同時她用盡全身的氣力,柔聲對他勸慰說︰「不,不是的,洪山主是為了救盟主!因為金宋間別的大夫都不會救,洪山主已經是挑了一個自己覺得最好的,只不過好心辦了壞事而已,誰會知道那個大夫沽名釣譽、人面獸心……後來發生的事,洪山主也不想的,只是陰陽鎖發展到了那個地步,會連身邊人都不記得了,洪山主自己,都差點就沒活成……」她勸的同時他在她身下仍然不停不斷地掙扎,听到陰陽鎖才安靜下來,死一樣的安靜。
是的他輸了,輸給了陰陽鎖,事實證明陰陽鎖到了最後的一個階段他是朝著要吟兒死的方向發展的,所以他那天半個早晨毫不受控地屠殺了中央侍衛軍、京師戍衛隊近千人,越殺越暢快。
他殺的,全都是無辜,甚至是他和李純祐約定過的,需要保護的人。
李純祐有罪。他們有什麼錯?
用不著紅櫻告訴他,他也知道,西夏的中興府,從那日起陷入了全城的恐慌。萬眾期待的皇帝和國師珠聯璧合,竟然以這種大屠殺的方式收場,最該拯救西夏的那個人。先于侵略者血洗了西夏,西夏國還有什麼前景可言?提前進入了人心惶惶的末日。
他的小吟死了,他和李純祐也反目了,他成了西夏全民的公敵,他還欠了林阡一筆血債……他忽然間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了,他還有什麼活著的必要?「就算只有吟兒一個希望他站起來,那他也要為了她站起來」?現在連她那唯一的一個都被他害死了!「從吟兒開始一個個地彌補」?她第一個就沒彌補得了!
吟兒好像說過還有祁連九客那些兄弟,可是現在的洪瀚抒怎麼見他們?他比先前還要沒臉見他們,先前不敢見他們是怕殺了他們。如今更害怕他們和他一樣在西夏被人人喊打。
原先還想用守衛西夏的功績來證明自己恢復了,還希望從這個西夏皇宮站起來重振雄風,現在發現,多可笑的一場夢,想拿來洗白的東西再抹黑了一筆,想站起來的地方跌得更重。
還要抵抗什麼命運啊??事情只會越發展越糟。
那害人不淺的陰陽鎖,現在倒是已經解了,可是是用吟兒的命解的。吟兒說她很希望。從西夏皇宮離開後,他能走出逆境完全振作。為什麼,剛想振作,卻又犯下這滔天的罪惡?!就算以後不會再被陰陽鎖控制動輒入魔,可這已犯下的罪他真的已經無力贖。
對不起小吟,你花了那麼長時間才扶起的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該怎麼走。我不是沒有勇氣去嘗試,而是努力試過了卻發現徒勞。
陰陽鎖和他,其實是一起死了,誰也沒有贏誰。
盡管最近的他不再有可能亂殺人,可他已經完全被悲觀籠罩。
一蹶不振。自暴自棄,無比悔恨。情緒完全倒了回去,倒回青銅峽之後的那段日子,甚至比當時更不振——
在世外桃源里他潛意識里好歹還存著吟兒和西夏兩個希望,如今這兩個都被他連累或毀滅;在世外桃源里他是故意要墮落,可在西夏皇宮他明明想要奮起……
沒什麼比有夢想卻被毀滅,想奮起卻被打壓更慘烈,更令人絕望。
借酒澆愁,醉生夢死,除了這樣,還能怎樣?
他連要不要繼續存在都猶豫。
「小吟?不,不,你是玉蓮……不,是紅櫻,紅櫻……」他醉在桌邊,像一灘爛泥,三遍之後,才將眼前人辨識清楚,她扶著宿醉的他要去他住的屋子,他沿途吐了三回她一直在他身旁照顧,然後,伺候他清洗、睡下、井井有條。他再醒來的時候,身上已換了干淨衣服。
盡管她不像吟兒那般有一堆大道理可以講,她只是默默地在一旁服侍著他,相似的面容,相異的方式,卻相同程度地讓他不敢死。
不敢死。他死了他對得起她?他放棄了然後把攤子丟給她?當她這樣的重情重義。
為何每次他想放棄的時候,都有個紅顏知己在身邊,拉住他不讓他輕易氣餒……
只是紅櫻,這不值得,因為我洪瀚抒,自己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若我不放棄,我堅持下去,我也不知道未來還會發生什麼。
難得一個相對清醒的情況下,他听到了關于血洗皇宮事件的完整言論,整件事仿佛是夢一場,听上去就像另一個人做的。
輿論中說,憑萬御醫的醫術高超,並不是不能治國師夫人的病,是因為夫人和國師之間有此消彼長的限制、治好夫人會害死國師,故而夫人自願放棄,懇求萬御醫不必治她,並貢獻出自己以毒攻毒試藥,制造出皇上不治之癥的解藥,救國師也救皇上從而救整個西夏。這些情節全是合情合理的,公眾包容和支持萬御醫,也尊重和感激國師夫人。
但國師因為痛失所愛不肯接受當場發瘋,國師不肯相信萬御醫的辯解和好言相勸,不識好歹地摧毀了萬御醫辛苦制造的解藥,還喪心病狂地因為誤會就親手虐殺了萬御醫。如果只是這樣,這件事還不過是個羅生門而已,但洪瀚抒後面進行的針對無辜的大屠殺幾乎已經證實了神醫無錯,罪過在他。他精神不正常,他嗜血狂魔,他殺人如麻。
關于國師夫人不是國師妻子的那句真相,在這千萬人的血案中顯得那樣蒼白,根本沒有半點流露出來。現下輿論四起洪瀚抒人微言輕,負罪在身本也沒辦法開口發話,李純祐之所以敢這樣冤枉洪瀚抒,是因為預料到了洪瀚抒辯解無力,根因卻是他知道吟兒已經死了,已經沒有陰陽鎖的洪瀚抒不會發飆,只會痛悔,只會頹廢。
李純祐現在牢牢控制著輿論,難道還是在期冀洪瀚抒會爬回到他身邊去,道歉承認不對,甚至搖尾乞憐?
小吟,對不起,你被借豬淨血了。純淨如你的死,復活了一個凶惡的魔鬼,可是,現在魔鬼的名,卻完完全全在洪瀚抒這里,而與那個真正的魔鬼,無關。
「李純祐……」宿醉不醒,在心底刻著這樣一個姓名,他忽然真希望陰陽鎖還在,讓他忽略了所有的良知、懺悔和痛心,刺激他產生出殺盡一切的決心、氣魄和力量,頭也不回地和這個罪魁禍首同歸于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