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顏堯曾反反復復地听她講過,她和那個男人路顏堯的父親,他們的相遇和相戀。但是,也僅此而已,路顏堯卻從未見過他,連照片都沒有。
也許路女士在溫柔善良隱忍的同時,心里還透露著那麼一股決絕的味道,她覺得,分開了就是分開了,不用再見。即便是獨自想念,想到肝腸寸斷,也不必去追隨那個男人的腳步,她要高傲地從他的世界里落下帷幕,留給自己無限的尊嚴。
所以,刻意地,路芯嬨也不想路顏堯和那個男人有什麼糾纏。她從不給女兒講有關他的實質信息。
很悲哀地講,她路顏堯,從出生到如今,二十幾年,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姓誰名誰。
但路顏堯想,他是早就知道她是誰了。就像是黑暗中的一雙眼楮,他總會時不時地給她投來一瞥。否則,母親出車禍後,路顏堯的戶頭里不會每個月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大筆錢了。
確確實實是一大筆,比孟浩謙包養她還給得多。然而很奇特,路顏堯並沒有絲毫開心,因為對于一個拋妻棄女的男人用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的過錯,除了自私,她想不到任何一種理由。
他始終考慮得是自己。他以為,他可以用錢,用這種看似高尚的施舍,在撫慰自己心里的歉疚的同時,可以溫暖她的心。
簡直是放屁!路顏堯在心里暗暗地罵,她才不稀罕!
他也許會想著,路顏堯會為了錢,為了他龐大的遺產,去順藤模瓜找出他,然後來一個浪漫至深的父女相認。或者至少,她會在某一天出現在他面前,對他感激涕零,謝謝他的慷慨資助。可事實上,路顏堯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誰。她不愛他,她也不恨他,他的存在和大街上任何一個與她擦肩而過的陌生人一樣,毫不相干。
他給她的錢,她一分都沒有用。這也不能說她路顏堯是多麼有氣節,而是她實在用不上呀,她出賣色相得到的財產,已經讓她一步踏入小康階級。
給路女士擦洗完後,路顏堯給母親換上一套柔軟的棉布睡衣。路女士安睡的樣子煞是酣甜,明明已年逾四十,卻有些孩子的頑皮之態。她依然是那麼美,皮膚細膩,潔白如瓷。路顏堯不僅想,若是時光再倒回個二十年,她來W大的研究院,一定會有一群男生拜倒在她的粉群之下。各系系花也一定會為出現一競爭校花的強大敵手而捶胸頓足,扼腕不已。
高護吃過晚飯來查房,給路顏堯帶來了一盒壽司和一塊元祖蛋糕。
她往常並不喜歡壽司,便只是禮貌地捻起一塊嘗了嘗,沒想到米非常糯,紫菜脆脆的,連里面的加的胡蘿卜條口感都很特別,而臘肉丁夾雜著一點點肥肉,絲毫不油膩,很香,便是愛不釋手,吃得津津有味。元祖蛋糕是她喜歡的香草慕斯口味,上面還撒著一層薄薄的咖啡,淡淡的苦再加上女乃油的香甜,滋味令人回味。
正要給高護錢,她笑一笑說是位男士叫她帶來的。說完,又遞給路顏堯一杯女乃昔,木瓜味。
孟浩謙?
路顏堯有些詫異,還未問,高護就端著花瓶走了。再進來,花瓶里就又換了一束,還是鈴蘭,但是葉子跟青翠,花朵更飽滿更潔白了。
路顏堯心下似乎有些了然。有些失望,又覺得甚是無聊。也懶得一探究竟,拎著睡衣,去浴室沖了個熱水澡,然後從架子上翻出一張碟,放進留聲機里。
是路女士最愛的鄧麗君。歌詞是瓊瑤寫的,近似直譯《詩經》里的《蒹葭》。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願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無奈前有險灘,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方向。卻見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我願逆流而上,與她輕言細語。無奈前有險灘,道路曲折無已。
我願順流而下,找尋她的蹤跡。卻見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佇立。
綠草蒼蒼,白霧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鄧麗君的聲音最是溫柔纏綿,看遍樂壇,再找不出第二個。她是一個世紀的經典,在路女士情竇初開時,她就喜歡上她。並熱衷到難以復加。
歌詞寫得像是一首情詩,握著那杯女乃昔,路顏堯啞然失笑。
路顏堯自己是不是位佳人她不知道,倒是她母親,年輕時一定是那種讓人一見就會怦然心動的溫婉佳人。而路芯嬨本身又是土生土長的江南女子,所謂「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用來形容她,便是再妙不過。
可是她這一生,都圈在了自己狹隘的世界里,她的心,除了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竟然再也容不下任何人。而那個男人,從沒有過那樣的一刻,像歌詞里寫得那樣——逆流而上,順流而下,一路千山萬水找尋她的蹤跡。
所以這首詞,是有多美,也便是有多假。
或者也有幸運的女子遇見了這樣願為自己義無反顧的男人。只不過,她母親一生太淒慘寂寥,她遇人不淑而不自知。或者明明知道,卻始終沉寂在夢里不願清醒。
因為有太多的不甘,想到這里,路顏堯便「呼嚕嚕」地喝完了那杯女乃昔,並且篤定,如果此生,她見到那個負心的男人,讓她母親心中無限憧憬同時又萬念俱灰的男人,她一定比她母親還要高傲地留給他一個絕美的背影,輕嗤他的可笑,然後肆無忌憚毫不留戀地從他的身邊大步而過。
路顏堯昨天陪母親到很晚,下山的路有些陡,而且實在也很想粘著路女士,即使她只是安詳地睡著,絲毫不能言語,可顏堯依然覺得歡喜,心里一片安寧。于是她就扯了張被子和路女士一塊睡下了。床很大,很柔軟,睡起來很舒服。
早上起來才五點多。透過窗子,依稀見幾顆星星還掛在天邊。路顏堯突發奇想地要浪漫一把,找不見外套,就裹了一條毛毯去醫院頂樓看日出。
天氣很冷,一陣陣的涼風,把路顏堯的鼻子都凍僵了。她站在幾十次的高樓頂端,越過一座座山脈和一片片森林,看血紅色的朝陽一點點地升起來,穿破厚厚的雲層和在天邊沉寂了有幾萬年的塵埃。它那麼有朝氣,生機勃勃,又那麼溫和美麗和璀璨,光是看一眼都讓她激動得熱淚盈眶。
Tomorrowisanotherday!路顏堯想起《亂世佳人》里那句膾炙人口的台詞。于是,她笑了。她想——Everymorningisabeautiful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