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已經高高升起了,稍稍有點刺眼。明黃的琉璃瓦折射出透著水銀般晶瑩的光,在這個冬末初春的早晨里尤為清亮。今天的早朝比以往都下得遲了些,芊淮躲在東門口邊上的一根大紅柱子後,等著劉東鳴。
好不容易見到一抹暗青色的影子出現在拐角處,芊淮正想走出去時卻見男子身旁還有三五個人在周圍侃侃而談。無奈之下,她只好跟在他們身後,等待時機。在陽光的映襯下,她的眼里仿佛只有那個暗青色的背影。她看見他的朝服兩袖是折起的袖邊,她看見他的官帽下的頭發在身後輕微晃出一些跳躍的光。
出了東門,劉東鳴向身旁的兩位老者作揖告退。直到其他人都散去了,他才站定腳跟轉身對著空無一人的長廊問道︰「什麼人?請出來吧。」
芊淮低著頭,快步走到他身前,然後朝兩邊看了看,確定沒人才小心翼翼地將手伸進袖口里。劉東鳴彎彎的眉眼很是溫和,如果不知道他的能耐,定會將他誤認為是一個翩翩公子,人畜無害。他微微眯眼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身著婢女宮裝,一頭青絲用白色的發帶固定在發頂,兩頰邊垂下長長的發絲,很伶俐的樣子。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但是他看到她的眼眸清澈且帶有小小的聰慧。
芊淮感覺到男子的視線,不禁頰邊發燙,透出微紅的嬌意。手有點哆嗦,微顫的手指在袖口里怎麼也找不到那個荷包。
「慢慢來罷。」清潤的聲音宛如泉水滲進她的心里。
好不容易將荷包遞給他,她抬頭看去,只見他臉色突變,摻雜著喜悅,驚訝,無奈與難以言喻的悲傷。她沒有說話,安靜地站在他身邊。久久才听聞他說︰「姑娘是哪個宮里的人?」
「奴婢是鳳臨宮的。」劉東鳴驚訝地睜大雙眼,良久,才恢復冷淡的語氣,「有勞姑娘了。」
芊淮站在背光的剪影里,看著他緩緩離去的身影,心里驀地涌上數不清道不明的悸動。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直到那抹青色消失在眼眸里,她才低下頭,身子微微有些發顫。
劉東鳴修長的手指緊緊抓住荷包,關節已發白。上了馬車,他才緩緩吁了一口氣,靜靜地靠在車廂內,眉頭緊鎖。這種雙面繡的荷包他身上就掛著一個,是兩年前生辰的時候,清和為他親手系上的。
「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他還記得那天,她身著鵝黃素裙,眉間一點朱紅,黛綠青描柳眉,腰肢如柳,緞發如墨。她垂下頭,細心地將荷包纏上他的腰帶,清脆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嬌羞和靦腆。
他閉上眼,不願再想起她進宮那天滿含淚水的秋眸,她苦苦哀求他帶她離去,他卻哽咽得數不出一個字。最後,他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上馬車,直到再也看不見馬車的影子,他還仿佛能听見嘶啞的哭聲久久縈繞耳邊。
自上次在中秋節那天見了一面,如今也有近半年。不知道她在里面過得怎麼樣,他一想到她夜夜對著明月垂淚的樣子,就心痛得無以復加,他用手按住心口的地方,仿佛這樣可以稍稍減弱針刺般的痛楚。
他打開荷包,看到里面有一張紙箋,展開。
「北風其涼,雨雪其霧。惠而好我,攜手同行。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北風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攜手同歸。其虛其邪,既亟只且。」
微微濕了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能抑住心頭的苦澀。
芊淮回到鳳臨宮的時候,顧惜彤正坐在窗邊描字帖。素手握著一支狼毫,筆尖隨著手腕運力而在紙上落下。案幾上的海棠花已經換上新鮮的,紅桃色的一點宛若瓖嵌在畫中的一筆絢麗。
「皇上等會過來,娘娘吩咐我們準備些糕點。」夕珠看見芊淮站在門邊呆呆地看著皇後,稍稍提個醒。「啊,好的,我去沏茶。」芊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連忙朝廚房去。
凌尋的字寫得很好,筆酣墨飽,力透紙背,筆鋒大氣且凌厲,一如他這個人。顧惜彤俯身貼近他身邊,右手隨意地在硯台上磨墨,偶有一兩滴墨濺出也不覺,左手指無意識地捏住他的衣袍。
待寫完一首江山賦後,他放下狼毫,伸手將她摟入懷里。「怎麼今日這麼好興致想要描字貼?」他之前取笑過她的字毫無字形且軟弱無力,她听了就笑笑而已,也沒心思去習貼。今日見她乖巧地坐在窗邊描字帖,確實讓他生出幾分驚訝。
她言笑晏晏,「興趣所致而無所避焉。」他屈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另一只手臂輕輕緊了緊。她一手拿起毛筆,一手展開宣紙,正想下筆卻又有幾分猶豫。他咧著嘴笑看她歪著腦袋想了很久,就是無法下筆的樣子,搖了搖頭,側著身子站到她身後,左手圈過她的柳腰,而後伸出右掌握住她縴細的白玉素手。
顧惜彤一向都寫小楷,偶爾會臨摹幾張隸書的貼,像今日這樣寫這種氣勢磅礡的行書還是頭一回。他的發梢偶有幾絲垂在她耳邊,輕輕地撩動幾下,加之他的鼻息在她頰邊有規律地呼出,不禁讓她心煩意亂。本想咬緊下唇讓疼痛帶來幾分清醒,卻不料他稍稍沙啞的一句「乖,別咬唇,都快流血了」將她的理智擊得蹤影全無。暗暗嘆了一口氣,她心里月復誹他邪魅的功力又有所見長了。仿佛知道她心底的暗語,他又故意在她耳邊輕輕問道︰「怎麼了?」她縮了一下脖子,臉上緋紅一片。他趁機又用高挺的鼻尖蹭了蹭她細滑如雪的兩頰,眼里的笑意濃得化不開。
她被他擾得心思殆盡,只是靠在他懷里任由他的大掌牽著她在雪白的紙上揮毫。等他松開她的手時,她才將神游四方的心緒拉回眼前的案幾上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
她怔怔地看著紙上的墨黑,良久才莞爾一笑。他在她身後聞著她身上那令人心神安定的清香,心中卻有點忐忑不安。不見她有何回應,他蹙眉眯眼,嘴角不自覺地抿緊,圈在她腰肢上的手臂也漸漸加大了力度。
撲哧一聲,她緩緩回過頭來,明媚的小臉上掛著嬌俏的笑容,瓊鼻微微皺起,水靈靈的眼珠子圓溜溜地轉著,盛滿笑意和喜悅。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他只知道繃緊的心一下子就放松了。禁不住要責怪她喜愛磨人的性子,他狠狠地吻上了她的菱唇,肆虐地侵佔她的甜美。仿佛食不饜足似的,他干脆地抱起她走向寢室。
風撩起了寢室外的紗簾,掀起的一角在風里飄蕩出魅人的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