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早起,天還沒亮,一時興起便喚麗盈帶上小花瓶去屋外踫踫運氣,看能否收集到露水。以往在府里的時候,爹天不亮就上朝,娘親醒了後,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帶上婢女去花池采集露水,等爹下朝的時候,娘親早就在寢室里煮好上好的茶。茶香撲鼻,馥郁濃香。幼時的我便愛看娘親煮茶,娘親總說,只有遇到懂得欣賞自己的良人,這茶才是最香醇的。
娘親性子溫婉親和,朱唇勾起時,兩頰的梨渦微現,甚是好看。饒是爹這樣的硬漢,在娘親面前也會柔和起來。爹說我的相貌隨了娘親,性子也像了九分,每當這時,娘親總會看著我微笑,可是眼里卻有擔憂。
不懂娘親的擔憂,我雖想問,可娘親卻從來笑而不語,她只是模著我的頭,帶我去看荷花。
我十二歲那年,第一次隨娘進宮。在府里裝扮的時候,娘親沒有讓我穿上爹一擲千金為我買來的衣裳,她只讓我穿上一件淡藍色的銀絲繡白玉蘭花長裙,腰間束了一條月牙白織錦腰帶,如此簡單的裝束讓爹有些吃驚,不過娘親卻堅持如此。
皇宮比我想象的還要寬敞,還要富麗堂皇。娘親說這里是天子住的地方,凡人不可強求。我亦步亦趨走在娘親身後,手心有些濡濕,不過宮里的下人都對娘親很是客氣,我想這或許是因為爹是御史大夫的緣故。
娘親帶我去到一個很大的花園,盎然的微風吹醒奼紫嫣紅,裊娜的楊柳慵懶拂動了一池水波。娘親說,這是御花園。
我甚是喜愛這花園,說與娘親,她卻淡淡道︰「這兒的人太寂寞了,所以只能與花為伴。」我不解,娘親亦不說。
這一年年末,娘親病逝。嚴冬的雪寒冷至極,雖有火爐,可是這個冬天,我感覺不到一絲溫暖。爹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娘的離去把爹的心也帶走了一半。
第二年的七夕,姨娘把我裝扮得光彩可人。姨娘說玉琳的美貌,凡夫俗子豈能配得上!我想起去年娘親說不可強求,突然便有了一種想把身上華麗的衣裳都撕破的沖動。但是,最終我還是穿著這身華服進了皇宮,因為,爹說過,入宮能給家族帶來榮耀。
這一天過後,凌都便有了傳言。一是相府三千金的琴棋書畫,二是御史大夫千金的花容月貌。誠如去年那樣,顧凝雅在百花宴上展示的琴棋書畫當真讓人贊不絕口,我自愧不如。即便如此,宮里的女眷卻大都把視線投在我的臉上,她們或是嫉妒,或是羨慕,或是不屑,這些對我而言早已習慣,所以,不會讓我有多少困擾。
我以為就這樣坐著,直到結束便可以了,我從沒料想,可以有機會一見聖顏。早听姨娘說過當今天子二十又三,俊美非凡,年少有為,文治武略頗為出色。可是當我親眼看見他的時候,我只覺他的雙眸似一汪深潭,可以將人吸進去。我看到他眸子里的孤傲和疏離,不知為何,隱隱有些心痛。他淡淡一掃坐席後,便坐到淑妃邊上,並不多言。我低下頭看著席前的糕點,怦然心動和女兒家的羞澀讓我想抬頭卻又不敢為之。
本以為這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相見。
兩次在百花宴上,我都沒有給太後留下深刻的印象,姨娘便也不再對我抱有希望。此後幾年也沒再帶我入宮。
直到十六歲那年,爹在朝堂上門生羅布,權力越來越大的時候,爹便讓姨娘再次帶我進宮,他說哪怕不能入宮,能求個王妃之位也算光耀門楣。雖然娘親不願我入宮,可是這三年來,當日一見的天子容顏時時在我心頭浮現。我給自己下一個賭注,如果皇上願意接我入宮,我便入宮,如果求不得皇上的喜愛,那麼便遠離皇室,從此如娘親所願,當個平凡的女子,相夫教子。
婉拒姨娘的幫忙,我親自為自己梳妝。當我輕掃黛眉點朱唇,穿著縷金百蝶戲花粉色錦緞曳地紗衣,下著翠色暗花琉璃裙,青絲挽成流雲髻,發鬢貼花,清麗高雅地出現在姨娘面前時,她眼里的驚嘆讓我有了幾分竊喜。
百花宴上,我從皇上眼里看到贊嘆,對他微微一笑後便微低頭垂下眼睫,我怕他誤會我是攀龍附鳳的女子。宴會上,皇上毫不掩飾對我的喜歡,幾次與我說話,我小心翼翼地應話,滿心都是喜悅,忽略了姨娘高興的臉龐和宮眷強顏歡笑的嫉妒。
宴會散後,皇上送我出宮門,他將我小小的手掌納入他溫熱的掌心里。他說明年是四年一度的選秀,他會給我最尊貴的身份。我感動得無以復加,不是為後位,而是因為我可以名正言順地與他相守,我相信,他是我的良人,他會品我親手煮的茶,我們會如爹娘一樣。我上了馬車,回頭看見他高大挺拔的身軀漸漸縮小,直到隱沒于視線里,我還是不舍得放下窗簾。
此後一年,皇上多次離宮到府里看望我,雖然時間不長,可是我們在後院煮茶品香,吟詩作對,偶爾他以簫聲和我的琴,偶爾我們對弈半日,似乎,我入主後宮已經成為皇家和程家心照不宣的默契。
裕德八年,選秀前夕,一道先帝遺詔驚擾凌都。
能有幸成為鳳凰,入主後宮的,是相府的二千金,顧惜彤。我曾听聞她的事情,與顧凝雅相比,顧惜彤顯得一文不值,可偏偏命運如此捉弄人。但是,我並不難過,我不求後位,只求能站在皇上身邊。
第一次在宮里見到顧惜彤,雖然不是十分美艷奪目,可是清麗可人,絕非凌都百姓傳言那般。她很少說話,只坐在太後身旁靜靜听著妃嬪吵嘴,即使被諷刺,她也不怒,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她的氣質和娘親很像,笑起來也和娘親一樣臉頰梨渦微現。
因著娘親的關系,我有點同情她。不得皇上的寵愛,不得妃嬪的尊重,她就像一只誤入花園的雛菊,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美麗,可偏偏開錯了地方。
連續侍寢讓我受盡恩寵,可是付出的代價是妃嬪記恨我,就連太後也不喜歡我。可是,顧惜彤,她是唯一一個沒有給我臉色看的女子,哪怕她是皇後,她有這樣的權力。
我一直以為有皇上的愛,我可以活得無所畏懼,即使每天如履冰薄,我也甘之如殆。可是,終究帝王薄情,恩寵難續。
顧惜彤,這個溫潤如水的女子竟然才是皇上埋在心頭最深處的愛。那時我還不懂,只道她奪了我的良人,她用溫雅無爭的臉龐欺騙了所有的人,可是,入冷宮後不甘心的一問,讓我徹底死心並從此絕了希望。
「彤兒從不去百花宴,朕只能出宮見她。她最愛在瓊醉樓听人家說書,朕便到那兒去等她。」天子如此一言,該是怎麼地用情之深?原來錯的只有自己,原來,他從來不曾屬于過我。
我驀地明白了娘親的話,凡人不可強求,而我,終究是強求了。
冷宮的日子雖然比不得當日在瑤光殿,可是有了顧惜彤的特別囑咐,內務府亦不敢私下為難我們。冷冷清清的日子,就像回到當年在府里的時候,可惜如今娘早已不在,程家也衰敗了,短短幾年,我像是過了很漫長的一生,心已蒼老。
我在冷宮里安穩地過著日子,直到一天听聞皇後薨,發國喪的消息,竟不覺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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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寫一個番外∼∼以後有情緒再寫其他人的∼∼話說,我覺得貴妃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