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中國人都有自己的春節情結。在榮飛的長夢里,春節越來越乏味了,年夜飯甚至定在酒店,幾乎沒有了家的溫馨。其實,自女乃女乃過世,春節就索然無味了。
春節時一種文化。文化需要傳承的載體。老人們固守著那些後輩看起來羅嗦可笑的傳統,殊不知正是這些羅嗦的傳統延續了民族的文化,將春節這個最神聖最溫馨的節日印在了每個中國人的心里。當少了那些講究,那些規矩,甚至連迎春的鞭炮都不準燃放了,春節只剩下一餐豐盛的宴席,和平時待客聚餐沒什麼不同,春節就從我們心里淡化了,我們便會茫然,這是過年嗎?
徹底的清掃屋子,雖然屋子已經很久了,但犄角旮旯都要掃到,不準偷懶。所有的髒衣服都要洗淨,不準留待來年。水缸也要清洗干淨,當然,盡可能的多儲存一些水,煤泥和火炭的準備要充分,平時舍不得燒的碳在過年期間是不吝嗇的,屋子里一定要暖暖和和。反正是盡量將正月十五前能干的活全都干了,過年期間盡可能不干那些粗活。在附近國庫的柏樹林里折幾支柏葉和一捆稻草,這是初一凌晨點燃的旺火,預示一年的日子紅火吉祥。煙和酒也要備好,家境好的會準備三毛錢以上的香煙,準備幾瓶瓶裝好酒,家境差的就只能拎了酒壺去供銷社打一元三毛二斤的散酒了。
一切都按照女乃女乃的吩咐做,榮飛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重溫著記憶中的春節,只有寫春聯一事,說不必麻煩人了,自己就可以。他買了藍紙,因為爺爺去世不出三年,所以不能用紅紙寫春聯,借來了筆墨,用一個下午將春聯寫好,女乃女乃一直在看他寫,雖不識字,但也曉得孫子的字寫的好。來取筆墨的村人甲看了榮飛的字大吃一驚,啊呀,了不得,這是瘦金體啊,難為你練的這麼好。大學生就是大學生------村人甲是多年來承擔這一光榮任務的人物,最風光的時候也就這幾天,看了榮飛的字,自愧不如下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三十上午,榮飛幫女乃女乃剁了一大盆白菜,女乃女乃將準備好的肉餡伴進去,肉餡的油放的格外多,加上很大比例的蔥花,聞起來極香。榮飛後來一直喜歡豬肉大蔥陷的餃子,大概深受童年時的影響吧。下午他和了一大盆面,醒了很長時間後開始和女乃女乃包餃子。包餃子的技術來自女乃女乃的傳授,當時學習是很嚴格的,榮飛很小就學會了,當時完全是好奇。面粉色澤有些黑,現在還沒有餃子粉,大概就是85%的標準粉吧,當然比不上75%的特二粉了。
「這餃子怎麼這麼黑啊,」
「人心沒盡啊。記不得那年雨水泡了麥子,一年都是吃的濃乎乎的面?這面多好,多筋道------」
「女乃女乃,你老人家養好身子吧,以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你想都想不到。」
年三十的晚上,除了偶爾響起的鞭炮聲,真是安靜啊。沒有電視的日子還真的不習慣,那些夢境中的春晚真的存在嗎?榮飛早早鑽進了被子里,用一台老式的,父母退下來的電子管收音機收听節目,侯寶林大師的《夜行記》隔了多年听起來仍令人笑,真正的笑料就隱藏在生活中,相聲藝術的沒落真的令人深思啊。
凌晨被炒豆般的爆竹聲驚醒,窗戶仍是黑乎乎的,他拉開燈,25瓦的日光燈出昏暗的光芒。久違的感覺真是奇妙啊。
「這麼早便起嗎?」女乃女乃雖然年紀大了,睡眠卻一直很好。
「我去放炮。」
「等等。」女乃女乃也起床了,開門前扔出一把破菜刀。據她說,這樣可以驅除不干淨的妖魔。畢竟大年初一是個不尋常的日子。
「小心炸著手,」女乃女乃依著門框看榮飛興高采烈地放炮,提醒道。
一個個二踢腳飛上天,榮飛心里很是快樂。邢芳永遠微笑的面龐浮現眼前,她現在在哪兒?榮飛堅信邢芳在,他們的人生軌道將在二年半後交匯。
「點著旺草吧。」
早已立在院子中央的一堆稻草上插著柏樹葉,點著後 啪啪作響,傳來一股股柏葉的清香。
榮飛見女乃女乃雙手合十在那兒念叨,神態極為虔誠。
溫馨的感覺極為美好。
父親母親和弟弟是早上回來的,連早飯都沒有吃,女乃女乃忙了一個下午包出來的餃子已經下在鍋里,第一鍋榮飛肯定是吃不上了,榮逸不客氣地第一個坐在桌子上。
站在鍋台邊的榮飛從側面端詳著弟弟,比他小三歲的榮逸從五官上看上去完全是個孩子,他的面相有點女性化,或者說很英俊,皮膚跟了母親,在男孩中算是很白皙了,總之比榮飛英俊多了。在榮飛的長夢中榮逸卻過的很不好,典型的啃老族,離了一次婚,再娶的老婆也很不賢惠,為了前妻帶走的兒子常常鬧架,總之很是潦倒------
叔叔一家回來已經快中午了,女乃女乃見全家團聚,極為高興,拉著叔叔一家噓寒問暖。叔叔榮之英和嬸嬸安萍都在北陽鋼廠工作,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不知是不是提前搞起了計劃生育。堂弟叫榮杰,和榮逸同歲,和榮逸比較慣熟,和榮飛就比較陌生了。榮之英模出五元錢,「小飛,這是給你的壓歲錢。」榮飛不接,「叔,我都這麼大了,還給什麼壓歲錢啊。」女乃女乃插話,「再大在你叔面前也是小輩。沒結婚就該拿,你拿住吧。」這也是傳統的節目,叔叔給榮飛榮逸每人五元,魏瑞蘭只能給榮杰十元,沒辦法,中國人總喜歡搞平衡。
戴著一副近視眼鏡的嬸嬸對榮飛嚷道,「小飛啊,一個假期都不來嬸嬸這兒,是不是對嬸嬸有意見啊?讓鄰居都說了,佷兒就在旁邊,從來不見來,很讓我和你叔叔丟面子的------」父親的嚴厲的目光射過來,他總是這樣對榮飛格外嚴厲,仿佛不這樣榮飛就會變壞了。「主要是功課忙。你問我媽,連她那兒都很少回的。」但是有時間回更遠的傅家堡,這話都哽在人們心頭,榮飛已經是一米八的漢子,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就是。」魏瑞蘭對安萍說,「小飛很少回來的,大二了,功課忙的厲害。我們趕緊動手吧,火鍋的木炭呢?木炭在哪兒?」
「我知道。這事交給我吧。」女乃女乃有個祖傳的紫銅火鍋,每年的中秋春節使用二次。榮飛將裝好菜和肉的火鍋端到了院子里,找了幾塊磚支起來,從廚房取出早已備好的木炭放在煤火里燒,看著火候差不多的時候用臂長很長的火鉗子夾出來放在火鍋的煙囪里。然後用一把破扇子使勁扇,讓木炭燃燒起來。
父母和弟弟在的時候,榮飛盡量出去找點事情做。
午飯很豐盛,女乃女乃堅持菜全好了一家人圍坐一起再開動。于是等到了近一點鐘。榮逸和榮杰早叫餓了,乘人不注意便用手叼一塊熟肉扔到嘴里。一家人圍坐在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前,正好每邊二個人,當然,榮飛和女乃女乃坐在一起。當生產調度的叔叔帶回了一瓶茅台,開始吹噓,他總是喜歡吹噓。記憶里的夢境告訴榮飛,叔叔過幾年會因為嬸嬸娘家的關系在軋鋼二廠獲得一個中層的職務,不過只當了二年就被免掉了。
「今年的對聯是誰寫的?村里有能人啊。」榮之英平時喜好個舞文弄墨。
這下老太太可精神了,「寫對聯的就在這屋子里。你們沒想到吧?」
「啊,是小飛寫的?了不得。看來是下了功夫了。小飛是學機械的,將來可以來北鋼。我在人勞處有朋友的。」叔叔喜歡喝酒,喝酒必臉紅,現在的他已經像個關公了。「媽,現在的時代真是變了,掙錢成了唯一的目標。和過去不一樣啦,窮人會被人看不起。」
長輩們的注意力不約而同從對聯轉到榮之英的話題上。最終還是來了。榮飛放下筷子,主意往往是父親出,游說女乃女乃卻是叔叔的事情,大概叔叔的口才更好一些。
「媽。我和我哥都是掙死工資,這不行。我有個朋友,前年冬天開始跑運輸,一年掙了一萬多,等于我十幾年的收入啊。」
嬸嬸開始插話,「那個人你認識的,就是小孟。你還說人家邋遢------」
「你們究竟要說什麼?」榮飛還是沒忍住。
「大人說話你一個小孩子亂插話干什麼?嗯?」榮之貴嚴厲地呵斥道。
「別那樣說話。之英你要說什麼?」大概有了榮飛的吹風,女乃女乃顯得很沉穩。
「我來說吧。」榮之貴咳嗽一聲,「媽,我知道爸爸留下些東西。這些東西放著也是放著,它不會給我們帶來一分錢的收益。如果將它變賣掉,然後做些適當的生意,我們的家境就會改善起來。志剛找過我,小舅在西山礦上有些關系,我們將做西山拉煤的生意就蠻好。我和之英算過了,做好的話一年掙個二、三萬沒有問題------」
「煤賣給誰?」女乃女乃跟著爺爺做了一輩子生意,一些家庭婦女不具備的見識是有的。
「北鋼焦化廠啊。小杰舅舅的妹夫在焦化廠當副廠長。煤就賣給他。」
買賣的雙方都有了,而且都要親戚在背後撐腰。听起來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不是嗎?可是它最終失敗了。這個事件在榮飛的記憶里極為深刻,父親,實際上還有母親,性格為此生了很深刻的變化,潛在的自尊心和驕傲感被擊得粉碎,毫無處世為人能力的父親在失去祖產後變成一個現代版的葛朗台,唯一的樂趣就是數他自己攢了多少錢。不僅如此,父親和叔叔的關系也極端惡化,在女乃女乃失去自理能力後彼此推諉,女乃女乃的晚年要靠長孫和孫媳來負責了,而女乃女乃的娘家,她在世時還勉強維持著面子上的來往,等她去世後就形同陌路了------
細節,細節才是最關鍵的。在這個生意里,父親和叔叔都是資金的提供者,他們在至關重要的三個環節上全部失控了。親戚並不是最可靠的人,生意就是生意,這些至理名言在榮飛的記憶里尤為深刻。
「風險仍然存在。而且爸爸你的假設也是不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