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雪的那天,榮飛現邢芳有些心思不屬。在從單身樓往中學走的路上,榮飛看著走在前面和孫蘭馨走在一起的邢芳一跤跌在雪地里,孫蘭馨很快爬起來,半天才將邢芳拽起來。榮飛跑過去,孫蘭馨正在拍打她身上的雪,邢芳連聲說沒事沒事。可是榮飛知道她有事,她在想事情時,右眉就會稍稍向上揚起。
邢芳骨子里是個愛玩的女孩子,某些地方有些男子性情。比如她對男孩子們玩的游戲都比較熱衷,國慶後她已經融入北重單身樓這個新集體,榮飛他們打橋牌時,她有時也站在一邊看,誰的牌打錯了她也能看出來,「呀,這樣你的橋路斷了------」榮飛他們打排球時她也會加入,而孫蘭馨則靜靜地站在一邊看,絕不會下場。
課間操沒法上了,操場上都是打雪仗的學生們,這場雪下的是這麼大,以至于將學校的車棚也壓塌了,幸好是晚上塌的,沒傷著人。榮飛站在學校門廳的台階上,眯著眼楮看不遠處的邢芳,她正跟她的年級主任說著什麼。等主任走後,榮飛走過去,「邢老師,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我,我有什麼事?」她看著榮飛,「沒有,沒事。」
「不。我能看出來,你有心事。老師這個職業啊,只有醫生可以相比,任何時候不敢掉以輕心。你有心事不要緊,你的課不免受影響,耽誤學生就不是小事了。」
「可是,我沒耽誤上課啊。」她隨即意識過來,「哎呀,幾乎被你詐了。」
「邢芳,我們算不算朋友?」榮飛盯著她的眼楮看。
「朋友?」
「對。朋友。」榮飛輕輕笑笑,「你別想偏了,男女間不能有正常的友誼嗎?」
「當然------」說這句話時,邢芳有些吃不準,有些異樣的感覺。她認識這個榮飛三個月了,住在一棟樓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慣熟是早已慣熟了,邢芳隱然感覺到榮飛對她的關心,這種感覺讓她緊張也讓她喜歡。榮飛的才華她是領教了,她相信榮飛會寫歌,性格活潑的楊兆軍就對對榮飛的歌贊不絕口,特別是得知(不知道消息從哪兒傳出,單珍賭咒誓不是她說的)《東方之珠》是榮飛的作品,對榮飛的欽佩簡直是無法形容。他買了有《東方之珠》的磁帶,磁帶盒印著的宣傳頁寫著作者為「佚名」,至少不能否認是榮飛的作品。可惜邢芳不喜歡也不懂音樂,無法理解楊兆軍的狂熱。她最佩服的是榮飛作為一個理科生,英語不必說了,語文也那樣好。高二的同學就非常佩服榮飛,常有人跑到榮飛的辦公室去找榮飛問古文方面的問題,她在的時候也會很認真的去听,榮飛似乎對歷史極為精通,他解釋文章總是從歷史背景講起,課文一下子就融會貫通了。榮飛對管理學生也有一套,總體上他對學生是尊重的,是那種平等下顯出的尊重,和那次毆打章新勝表現出的暴戾判若兩人。可是也怪,自那次打人事件後,她班里的紀律好了許多,她感到了輕松,再不用為維持課堂紀律勞神費力了------她自認比不上榮飛,無論學歷,學識,才華還有家庭。邢芳知道榮飛家在北陽市,雖然從不听他說起他的家人,怎麼著也比遠在北新山區的她家富有吧?邢芳是個非常現實的女孩,對一切不切實際的幻想絲毫不感興趣,因此,那種感覺只在她念頭一閃而過就變得淡然,認定一切都是榮飛性格深處的熱情樂于助人所致。
可是榮飛問起了她的心事。榮飛的問話是真誠的,完全是同事或者大哥哥的關心。她一下子放松了。
「是有點事。不過你幫不上忙。快上課了,以後再說吧。」邢芳沖榮飛笑笑。
下學後天已經完全黑了。從中學走回單身樓要經過俄式結構的俱樂部,這個俱樂部被北重職工戲稱是前面是教堂,兩面是紀念堂,背面是倉庫。她就在紀念堂的跟前被突然從暗影里閃出的榮飛嚇了一跳!
「對不起,嚇著你了。」榮飛歉意道,「給我講講家里的困難,或許我能幫你。」
「是你呀。」邢芳驚魂初定,「你就等在這兒?不嫌冷?」
「我穿得厚。」邢芳注意到榮飛的羽絨服,今年冬天單身樓的好幾個同事都買了羽絨服,同屋的孫蘭馨就買了件大紅的,9o多元,幾乎是兩個月的工資。她喜歡,但她買不起。
「你這個人,」邢芳涌起一股溫暖,在判定榮飛完全是出于同事的關心後,邢芳給他講述了她遇到的難題。
她家在北新市下轄的空山縣二橋鎮十里坡村,距榮飛姥姥所在的臨河縣棗林鎮至少有1oo里,幾乎在北新的最南端。倒是和林恩澤家所在的烏縣打交界了,怪不得林恩澤總喊邢芳老鄉。那里是山區,也是g省的連片貧困區之一。邢芳有三個姐姐一個弟弟,大姐在西北石油勘探局工作,和姐夫常年在外。二姐和三姐都嫁在了本鄉,弟弟尚未成家,也在家務農。81年,就是邢芳考上白鹿師專的那一年冬天,母親患癌癥去世。母親的生病看病和去世讓本來就貧寒的家里雪上加霜,邢芳的父親身體弱早已不能下地務農,在她母親去世後就被大姐接到了新疆。家里只留下弟弟邢彪一人。她家住的窯洞是和叔父家共有的,共三間,一家一半。如今叔父的兒子,也就是邢芳的堂哥要娶親,叔父提出要麼他們買下另一半他出去重新修窯,要麼他們賣給他這一半。叔父出價5oo元。邢芳弟弟不同意,事情就這麼不死不活地拖著。但叔父家隨著邢默雲婚期的確定,矛盾也激化起來。因為叔父家養的一只母雞死掉,邢彪和堂哥邢默雲打了一架。上周邢芳回家,邢彪和二姐邢蘭,三姐邢菊及邢芳一同開家庭會研究,認為最好將叔父的房子買下來,5oo元無論如何蓋不起房子,但如果有那一間半,邢彪的結婚就不用愁房子問題了。5oo元對于別人不是個問題,對于邢家就是一座山。因為邢家還欠著農業社8oo元,欠著親朋,包括叔父家總計7oo元,這兩千元外債都要他們還。大姐已經來信,表明她來還一半,其余的錢讓已參加工作的邢芳和邢蘭、邢菊及邢彪負責。這本是個和衷共濟的方案,但遭到三姐邢菊的反對,因為她拿不出錢。
「你不曉得,我兩個姐姐也挺難的,不說她們有沒有,姐夫那關也讓她們為難。」邢芳跟榮飛述說著,她知道二姐夫童貴山性子還好,和二姐感情也濃,但三姐夫石芳生就比較差勁了,本來和三姐就打打鬧鬧的,再加上這碼事,別鬧出離婚來吧------
「如果我有力量就好了。大姐供我上的學,什麼事都壓在大姐身上是不合適的。我心里過意不去------」有個述說的對象總比沒有好,邢芳打開話題,就在冬夜里,腳下是厚厚的積雪,邢芳忘記了寒冷,一直把事情的原委都說了。
「所以你就找學校借錢。」
「你怎麼知道?」
「哈哈,我會算的。」榮飛輕松下來,他知道邢芳的身體其實不好,現在沒現,以後就暴露了,都是慢性病,很討厭。也許和她一直壓在心頭的郁悶有關。「這不是個事,早跟我說了就好了。」榮飛笑著說,「我給你2ooo元,夠了吧?」
「這,這怎麼行?」
「傻丫頭,別想偏了。我借給你的。等你經濟狀況好轉了再還我就是了。」
「我可還不起,不行。」邢芳高興之余冷靜下來,心里想,如果能少借點的話------
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少借的話怕是不解決問題。第一恐怕大姐此刻拿出1ooo元也是困難,第二,你免掉三姐的任務,讓二姐夫怎麼想?你都背上,你去哪里借呢?廠里有親戚?」榮飛不自覺地叫出大姐等稱呼,因為記憶里他就是那樣叫她們的,特別是邢芳的大姐邢梅,像母親一樣給了他數不清的關愛。
邢芳沉默了。她沒有在意榮飛親昵的稱呼,而是被榮飛揭露的現實所打動,大姐的擔子夠重了,能不讓她費心最好了。
「別傻了。明天我就把錢給你。回去吧,我的腳都凍麻了。」
「你哪來的錢,不會是跟你家里要吧?」
榮飛笑笑,心說,自己家里才不會借給錢的。剛結婚時跟他們借過錢,被父親冷冷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一些事不可阻擋地要來,該來的就來吧,「告訴你也無妨。在大學時我寫了好幾歌,賣了不少錢呢。花城唱片公司和我簽了合同,一歌就值這個數了。」榮飛將數額縮水了十倍,怕嚇著邢芳。
「真的啊?」邢芳吃了一驚。
「這些事沒幾個人知道,家里是不知道的,單珍別看是我的同班,她也不曉得。你知道就行了,大不了我再寫一就是。」
「一歌就可以掙兩千?」邢芳怎麼也不相信。
「慢慢的你都會知道的。現在的要問題是回去暖和暖和。」榮飛拉起邢芳的手,「快走吧,感冒了明天該缺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