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走了,不知道為什麼,德仁的心里有了一絲淡淡的憂傷感,就像那首《十個男兒九粗心》的民歌旋律,整日價在心頭低低回旋……後來,他便在心中為雪雪默默地祝福,祝福她生育平安,祝福她養花事業成功,祝福她……
驀然,她想起了秀蘭,這個原本應該在他心中佔據主要地位的女人,為什麼現在反而退居後位?一想起這事,他便有點煩躁,夫妻分居兩地,半年才能見面一次,其他的事情就更談不到了,人性的扭曲變成了扭曲的人性,身體的分離變成了感情的分離……唉,申請表已經遞上去很久了,為什麼還不見一點信息?單等中級職稱批復下來,秀蘭就會來到身邊,一家人就會團聚。
這時,王建設帶來了不好的消息︰張老師,其他的申報講師都已經批復下來,唯獨沒見你的批復材料,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德仁的滿腔希望一下子沉入了海底,整個晚上他沒有一句話。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找到系里領導詢問情況,還是上次接待他的那位領導,這次卻是十二分的熱情︰哎呀,張同志,你的一式三份的申請表一交到系里,馬上進行了登記,隨即送到上級去審批,你看,這是登記簿,寫得清清楚楚,沒有一點問題。——至于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批復,那是上級的事情,我們做下級的就沒法知道具體情況了。咳,張同志,你在農村受苦了,我們都很同情你;對你們夫妻分居兩地的事,我們比你還著急呢。可是光著急有什麼用?還得耐心地等待才行。張同志,你擔心,你擔心報表沒有報上去,不會的,我們的工作非常認真,非常細致,絕對不會犯這種小兒科的錯誤。你要不相信的話,我把這抽屜拉開,櫃子打開,你可以一點一點地檢查嘛。你說什麼?你不檢查,你沒有這個權利。我說可以檢查,你就可以檢查,我說有這個權利,你就有這個權利,我們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人民服務嘛……
走出領導辦公室,德仁的腦子里劃滿了問號︰這位領導上次說話十分刻薄,今天為什麼特別地客氣?再說,作為一個領導,有必要拉開抽屜,打開櫃子,讓下級隨意檢查嗎?看樣子,這里面一定有問題,那麼會是什麼問題呢?根據王建設的說法,這次審批講師主要是解決特殊時期中的遺留問題,控制得並不嚴格,德仁想,別人都批了,為什麼單單自己一個人沒批?究竟問題出在哪里?德仁百思不得其解。晚上,睡在床上,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眠,想起同甘共苦18年現在還在農村一個人支撐起家庭重擔的妻子,他不禁在心中呼喚著︰秀蘭,對不起,我沒有本事,讓你受苦了。
後半夜,他朦朦朧朧地睡去……卻又猛然驚醒,他的面前矗立著巨石一般黑森森的四個大字,他只看了一眼,便膽戰心驚,冷汗淋灕,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清醒過來,那四個大字似乎已經遺忘了,他滿世界、滿腦子地搜索著,究竟是什麼字呢?……朦朧中,突然一聲霹靂,驚天動地,逢玉嚇得喊出聲來,德仁連忙摟住逢玉︰別怕,天打雷哩。
接著,幾道閃電照亮黑暗的屋子,幾聲霹靂震耳欲聾,德仁緊緊地摟住逢玉……再次閃電的時候,德仁終于看清楚那四個大字,其實也是感覺到的︰打擊報復……
天哪,難道1957年整風反右的一幕又要重演?難道他的面前又出現了第二個余書理?僅僅是因為你提了意見,觸犯了他們的威嚴,就要對你進行打擊報復嗎?冥暗中,一個聲音在冷笑著︰打擊報復!把打擊報復進行到底!……
德仁毛骨悚然,難道真是這樣嗎?打擊報復,矛頭所指,不管是同學,是同志,是親人,還是陌生的路人,都在劫難逃。都怪自己,當時對系領導提意見,態度有點生硬,人家雖然把申請表給你了,可心里能高興嗎?必然對你懷恨在心,伺機進行打擊報復。接著,他又將心比心地想著,不會吧,一個系領導難道就那麼小的肚量?就那麼一點水平?可是從他幾十年的經歷來看,不管給誰提意見都沒有好的結果。突然,流行在生產隊的幾句歌謠浮現在他的腦海︰
你給隊長提意見,
批斗會上再見面;
你給會計提意見,
算盤珠子咱再看;
你給組長提意見,
天天來把重活干;
你給婦女主任提意見,
結扎時候咱再看;
你給老婆提意見,
晚上睡覺炕邊站。
拿出生活中的事例一一對比,果然如此。突然,他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系領導會不會毀掉了他的申請表,就像余書理管理人事部門時他的檔案不翼而飛一樣,要想打擊報復一個人,什麼樣的事情做不出來?人啊,誰能識透人的本質?表面上是笑臉相迎,和藹可親,內心里卻是恨之入骨,暗藏殺機。想著,想著,他簡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二天,上完課,他直奔上級教育部門,想探究一個水落石出,沒想到傳達室這一關,他就沒能過得去。
你找哪一個處室?
審批職稱的處室。
大大小小的處室有二十多個,你說不出具體的名稱,怎麼登記哪?
那就登記辦公室吧。
好,你出具工作證、單位介紹信。
我帶著工作證,還要單位介紹信嗎?
當然要介紹信哪,堂堂一個省級部門,哪能隨隨便便進入呢?……
第二天,德仁拿著單位介紹信,順利地進入省級教育部門辦公室,辦公室的同志告訴他,主管職稱審批的X處正在開辦公會議,改天再來吧。
第三天,經過一封周折,德仁總算見到了X處處長,處長正在專心地翻閱報紙,不耐煩的一句話把他說得灰溜溜的,就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同志,審批職稱屬于國家一級機密,你有什麼資格來檢查我們的工作?
德仁面紅耳赤的︰處長同志,我不是來檢查工作的,只是詢問一下,我的申請表是不是報送到這里了?
處長冷冷地︰詢問?那也不行,要是遞了申請表的人都來詢問,我們要安排多少人翻閱登記簿,那樣的話我們就不用干工作了。
德仁冷靜地解釋著︰處長,我們學校遞了申請表的人,除了我,全都批準了,人家就不需要查詢了。
處長盛氣凌人的︰人家全都批準了,單單沒有批你,就說明你有問題。再說,人家的申請表都送到這兒了,怎麼能單單漏掉你一個人的呢?這不成了怪事?
听了處長的話,德仁一肚子的氣,可他盡量克制著自己,冷靜地據理力爭︰處長,你又不認識我,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怎麼就武斷地說我有問題呢?何況,你並沒有查閱登記簿,怎麼能肯定我的申請表一定就送到這里呢?
處長滿面通紅,要發作幾句,可是又被德仁質問得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正在這時,門被推開,走進一個年輕的女同志︰處長,書記找你有事。
處長正好找個台階下,他揮了揮手︰小李,你想法打發這人走吧。不過,不過可以滿足他的要求,查閱一下申請表登記簿,具體情況給我匯報一下。
處長轉身走了,這個小李熱情接待,親切詢問,和處長的生硬冷漠形成鮮明的對比。小李取出登記簿,看了看介紹信上的姓名,輕輕地讀著︰張德仁,張德仁,哎呀,你就是張叔叔,張組長,我總算找到你啦!
小李激動地握住德仁的手,德仁驚訝地望著這個端莊秀麗的姑娘︰你,你?
小李笑了︰這麼湊巧,竟然在這兒踫見了救過我們性命的大恩人。張叔叔,我叫李金花,我爸就是愛唱秦腔的老李啊!
德仁說︰哎呀,老李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兒,你爸你媽還好吧?
小李說︰托叔叔的福,我爸我媽都很好,他們一直惦記著你呢。我還有一個妹妹,叫銅花。
德仁笑笑︰我想,銅花今年應該20歲了,是你媽從銅川回來以後生下的吧?
小李說︰這些情況你比我熟悉,我們全家都忘不了你給我們募捐的一口袋饅頭,購買的黑豆和大棗,這些可都是救命糧啊!……
小李眼里閃著淚花,說不下去了……過了一會,她動情地︰後來,我爸到西安找過你,學校說你是開除公職,不知去向,我爸我媽為這還哭了一場呢。
德仁也很激動︰謝謝你,謝謝你們全家還惦記著我,我會去看你爸你媽的。
接著,德仁對小李介紹了自己的情況,和他的種種擔心,小李同情地︰中級職稱牽涉到你家農轉非的大事,哪能馬虎呀?我一定幫你把這事辦好。
小李打開登記簿,翻到他們學校的一頁,一個一個念著姓名,果然沒有張德仁的名字,又讀了一遍,還是沒有名字。小李憤憤不平的︰哼,他們真是下作,你的申請表根本沒有送到這里,偏偏說送來了,難道申請表神秘失蹤不成?張叔叔,你放心,只要你符合講師條件,我一定盡快地幫你解決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