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邵文來到瓷器店的第二年,有個洋人來店里采購大宗瓷器,他本來只是有甄別地挑選一些店鋪進入候選,具體並沒有定下在哪家店面進行采購,可龍邵文憑著他從前記著的幾個打招呼的洋文單詞和對瓷器獨到的見解,居然順利地促成了這一樁大買賣,讓所有人對他刮目相看了,同時也引起來顧同霏對他的注意。
「阿文機靈啊!僅僅把他放在店里當伙計學徒有些屈才了!」顧同霏同大老板張通祥商量後,破例提拔他去跑外,做一些送貨、接貨、攬客之類的活計。之所以說是破例,只因瓷器店有著嚴格的等級晉升制度,新來的學徒級別最低,若想熬到「出店」,沒五年以上的店內工作資歷,那是想也休想……龍邵文這下有機會接觸到外面的世界了。他本就是一個浪跡于各地的混混,外面的世界更適合他,顧同霏的這一決定仿佛是放虎歸山。而光怪6離的十六鋪讓更他有一種重逢的感覺。他仿佛鳥入山林,所有曾被壓制著的**一下子膨脹起來……
做了「出店」以後,龍邵文的收入比在店里的時候增加了一些,以前在店里學徒,除吃喝住宿外,所有的學徒伙計,每個月都有小洋五角的零用錢,這五角錢主要是讓他們洗澡剃頭、購置鞋襪用的,小洋雖貶值了,但五角也能換六十多枚銅板,每月剃頭一次,六枚銅板,洗澡兩次,八枚銅板,加上購置鞋襪的三十枚銅板,他還可省下二十多枚銅板買些零食,用來走人情、拉關系。有時他會花上幾枚銅板,去請店里的伙計吃些生煎、蟹殼黃用以解饞,或是花六枚銅板打上半斤紹興黃酒送給「老櫃台」,以便從他身上多掏些本事。
出店之後,除那五角小洋照不誤,龍邵文每月還能單獨再去支取一塊錢,這是因為顧同霏考慮到在外面攬生意費用大,有時候會錯過店里的開伙時間,在和大老板張通祥商量後,給他加了一塊錢,算是給他的誤餐補助。另外也因為龍邵文進步較快,已不再是從前的學徒了檔次,理應給些薪水。
龍邵文節儉,即使每個月多了一塊錢,他也基本不在外面吃飯,不管去的地方多遠,都爭取在開伙前趕回到店里。如果錯過了,就餓上一頓。挨餓對他來說非常習慣。不會覺得有多難受。他雖然摳自己,但對其他人卻從來不小氣,店里的伙計、學徒有個三長兩短急用錢,他倒也從不吝嗇不借,即便這樣,他在瓷器店干了快一年的時候,除去剃頭洗澡、購置用品以及其它的花費,也存下了近十塊錢。
在外面跑的多了,龍邵文逐漸適應了外面的生活。而整日穿梭于十六鋪的大街小巷,讓他的眼界也慢慢開闊起來了。見得多了,膽子也就逐漸的大了起來……
十六鋪地處上海水路交通的要沖,從黃浦江邊到大東門一線,建有各種大小碼頭。各大碼頭上商賈雲集,在此討生活的人熙來攘往。從早晨到晚上始終都是人聲鼎沸,喧鬧不停。而在碼頭周圍更是貨棧商鋪鱗次櫛比。銀樓、皮貨、海味、地貨、棉布、藥材等商號隨處可見,協大祥、寶大祥、信大祥棉布店;何恆昌、大昌祥綢緞局;德興館、醉白園、大吉樓等菜館一家挨著一家,往來此處批一些零碎雜物到上海各大街頭叫賣的小販進進出出,顯得好不熱鬧。
十六鋪的小東門東臨黃浦江,依水傍城,是上海的水上門戶。各地商賈紛紛在此開店設莊,從事沿海和長江流域埠際貿易業務,這里遂成為農副土特產品的重要集散地,漁市、菜市比鄰接踵,鼎沸異常。小東門由于靠近碼頭,又是法租界和華界的交界處,基本屬于沒人管的真空地帶,所以這里更是熱鬧。潰逃到江南的義和團老兵,各種因為討生活而吃不開飯的女人一下子就聚集到了這里,于是一些低等妓院和煙館、賭台紛紛開張,他們都盯緊了在這里討生活的下等人的錢袋子。
龍邵文整日在這里行走,放眼都是如青蓮閣、怡情園、凌煙閣、摘星樓、大順等妓院、煙館、賭台,他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他特別羨慕那些兜里鼓囔囔的、能到這些妓院、煙館、賭台消費的客人。他總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帶上幾十塊錢到這里面瀟灑一把。但他知道自己目前距離實現這個願望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憑自己兜里的十塊錢,恐怕連最低級的妓女都不會給他好臉色。龍邵文咽咽唾液,他暗中誓,早晚有一天睡遍所有十六鋪的頭牌。
對這些妓院的頭牌,龍邵文耳熟能詳,常來瓷器店找張通祥打牌的一些大老板經常把她們掛在嘴邊,比如青蓮閣的小紅寶,怡情園的小可親,醉春樓的小湘君。這些都是龍邵文的夢想,他經常幻想著進入到這些妓院,大把大把地銀元向下一派,然後大聲說,快去把門關了,這里小爺包了……
而經常出入煙館、土館的人對龍邵文來說就更是了不得的,這里的人更有錢,龍邵文經常听人說起煙館里的布置和設施,那里有一張張的大床,只要有錢進去,就會有漂亮的小姑娘伺候著吃福壽膏(吸大煙),吃福壽膏後的感覺更是了不得,可以說是要啥有啥。龍邵文很想嘗試一下要啥有啥的感覺,可遺憾的是,他一樣因為囊中羞澀而裹足不前。
賭台也同樣是龍邵文這樣的小癟三進不起的,他周身剝光了,榨干了,也才十塊銀洋,拿這辛苦的血汗錢去賭台,贏了還好,一旦輸了,怕是心理承受不住,而去跳了江。
雖然這些地方都不是龍邵文混的地方,可他還是找到了能玩兒的好去處。小東門外擺有各種露天賭檔,其中好一點的上面搭個棚子,能擋雨遮陽,叫做賭棚,里面的賭客多數都在推牌九。差一點的干脆就在路邊鋪上塊布就能開賭,叫做賭攤。賭棚里賭的大,一局牌九下來要幾塊錢。賭攤就顯得惠民了,賭法也簡單,都是些猜大小、押單雙之類,偶爾也有掏寶的。在賭攤上玩兒門檻很低,一個銅元錢起步,向上不封頂。正是因為門檻低,這里生意出奇的好。這些露天賭檔吸引的人群,主要是類似龍邵文這樣的小伙計、車夫、苦力等窮苦人。每月了例費之後,這里更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各種小伙計、小學徒拿著一個月的洗漱剃頭費往上押。開始還小心翼翼的,不過一個銅元一個銅元地押!輸之後便上了火,有把一個月洗漱費全押上去的。更有輸急了的,到旁邊的當鋪當上衣,當褲子往上押。輸了後就光走人。因此賭檔旁邊的當鋪生意很是紅火,有知情人曾對跟龍邵文說,這些當鋪每年賺的比賭檔還要多。
龍邵文常看別人玩兒,自己的手也開始癢起來,他用一塊銀元去「紙煙店」換了一百幾十個銅元……所謂紙煙店,即是擺在路旁的錢幣兌換攤,街頭巷尾無處不在。上海幣種繁多,雖墨西哥鷹洋廣為流通,但大清龍洋,小洋,紙幣票子也是常見流通幣種,各種貨幣牌價不同,兌換復雜,非有紙煙店代為計算不可。普通民眾有但有所需,即行兌換,紙煙店從中所賺不過蠅頭小利,勉強糊口而已……龍邵文開始的時候也像尋常涉賭不深的小賭徒一樣,一個銅元一個銅元小押一下試個手氣,居然小有斬獲,興奮之下,便一而不可收拾,每次跑生意路過小東門,都要在賭檔上流連一會兒,一來二去,他就從開始的小贏家變成了大輸家,辛苦積攢的十塊洋鈿一文不剩的全部交到賭檔。此時的他再也無心跑生意了,整日里想的就是怎樣翻本。
他開始以各種名目向葉生秋借錢,葉生秋不小氣,只要龍邵文開口,只要身上還有錢,就都給了龍邵文,後來他知道龍邵文借錢是去賭,就狠狠地罵了他幾句,但此時已經于事無補,他的錢也被龍邵文輸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