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帶著十分的恭敬,迎進了今晚上最重要的貴客,他知道來人的身份,將來有可能成為顧家的女婿。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來人吸引了,他們停止了竊竊交談,目光充滿了愕然、詫異,鄙夷,笑意……
……只見來人頭發溜光油滑向後背去,上身著黑拷綢短打,衣襟中分,單排密扣,袖子上卷,露出胳膊上的龍紋刺青。左手食指上戴一枚足有五克拉重的、至少有一百四十四個稜角的金剛石鑽戒,寒光奪目,熠熠生輝。右手中指則戴一枚鴿蛋大下的翡翠馬鞍戒,掌心則握著兩個雞蛋大小的玉珠,在手中「嘩嘩嘩嘩」旋轉不停。短打上衣不系扣子,敞著懷,露出胸前懸掛著的金懷表鏈子,表鏈能有小指般粗細,在左胸劃個彎彎的弧塞進上衣兜,不用看就知道,兜里定是一只個頭不小的金懷表……
再看來人,一條黑拷綢燈籠褲,褲子上肥下瘦,齊腳腕處扎住,腳蹬一雙黑緞面布鞋,一雙襪子白的耀眼……就在這時,來人上衣口袋中的「金懷表」,叮叮當當地響起來,這是懷表在報時,來人把懷表從兜中炫耀般掏出,高高舉起,誰都瞧得清楚,碩大的一塊金懷表的下面,還拖著兩個翡翠垂梗,卻是一塊產量有限的名表「漢密爾敦」……交代一句,來人正是龍邵文。
顧飛雲驚呆了,「天啊!女兒的心上人,居然是一個典型的流氓暴發戶……」
龍邵文頭高高昂起,雙目微微下垂,面色冷峻,鷹顧狼視般地環視一圈,洋洋得意了,「女乃女乃的,見老子來,他們都不敢說話了,這是怕了老子……」可在陳其美那帶著慚愧的眼神中,他讀出了另外一層意思,他突然覺得不對勁了……今晚來顧家赴私人家宴的賓客,個個峨冠博帶、形容楚楚,身上絕少有任何飾物,只有自己穿的是黑綢短打,在此場合下,顯得是那麼的格格不入……「老子是一只掉進了雞窩的黃鼠狼啊!」他自慚形穢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自卑及慌亂自心頭升起,只恨不得馬上天崩地裂,好讓自己趁機遁去。他趕緊將袖子下放,玉珠塞進兜中,上衣扣子系住,遮住了金懷表的粗鏈子,金剛鑽戒及翡翠馬鞍戒旋轉一下,將它們藏在了自己的手心,又將高昂的頭縮在脖子里了,小心地翻著眼皮,像是夜晚乍見燈光的野獸般恐慌地四下亂看……
顧菲兒一身靚麗的妝扮,也不知道是不在意,還是對他的這種打扮視若無睹,她不顧龍邵文的尷尬,強拉著他的手,走到顧飛雲身前,「爸爸!他就是我常與您提起的龍邵文。」
顧飛雲頓時覺得面上無光了,如果不立刻打定主意,一場精心籌備的相親晚宴,就有可能會演變成一個人們茶余飯後的笑柄……他「嗯!」了一聲,「好……好一個……這個……青年才俊。」他客氣地下了逐客令,「龍……那個請自便吧!」
馬米頓嘴角上翹,眼中帶著鄙夷,他走到龍邵文身前,大度地伸出手,「你好,菲兒與我提起過你,只是我沒想到,龍……那個,是這麼一位……一位……這個男人啊!」他實在是想不出合適的稱呼,合適的詞來褒獎龍邵文,叫龍先生吧!他一身流氓裝束,侮辱了先生這個詞,叫龍爺吧!自己又不是幫會中人,叫龍團長或龍局長吧!已經時過境遷……故而只好含糊地一言蔽之,帶過不提。
龍邵文灰溜溜地低著頭,大氣也不敢出,他如臥針氈……只想,「女乃女乃的,憋屈的難受呀!」他掙月兌顧菲兒攥著的手,縮著脖子,猥瑣地抱著拳,「這個……這個,我還有事兒!咱們回頭再會吧!」
馬米頓笑著,極自然地拉起顧菲兒的手,「菲兒,我們去送送龍先生吧!」
「媽的,塌台了!掉價呀!」龍邵文氣惱著,「老子今天算是被二鬼子給羞辱了……」他縮著脖子、擺著手,邁著七歪八扭的步伐,像是一只醉了酒的老鼠……留步!留步!我……我這個認識路,不送,不送。」
顧菲兒掙月兌了馬米頓握著的手,拉著龍邵文的衣襟,「走!去我房間,我有話要說。」
顧飛雲听見了,他臉紅脖子粗地低聲呵斥,「菲兒!顧及點顏面。」他說︰馬先生,你就陪著菲兒送送龍……那個吧……
顧飛雲相比其他女兒的父親,的確已經算是大度的了,出于中國幾百年的故習,女人是不能與男人共處一堂的,女人盡管有時必須和男人接觸,但男女間總是要恪守著授受不親。顧飛雲盡管已西化了多年,並一直以打破這種規矩為榮,但他骨子里卻依舊墨守著世俗的陳規,像是顧菲兒這樣,當著許多賓客的面,去和龍邵文親昵的拉手,又邀他進閨房,讓他覺得顏面失盡。他想︰馬米頓或許說的沒錯,是我驕縱了她,從小就請先生回來教她讀書,讓她享受了多數女子所享受不到的讀書待遇,誰知書本沒能讓她恪守女人的規矩,卻讓把她變得不知廉恥……
馬米頓得意而瀟灑地擺了個請的姿勢,用西式的禮儀牽了她的手,顧菲兒跺了下腳,無奈地被他牽著出去了……沒人會覺得馬米頓牽顧菲兒的手有任何不妥,馬米頓是一個極端西化的中國人,他哪怕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去擁抱顧菲兒,在旁人眼中看來,也是浪漫而瀟灑的……
「塌台到家了,徹底沒臉了……」龍邵文氣惱的回到住處,盤算著,「不能再這樣穿衣服了,女乃女乃的,都把流氓兩個字寫在臉上了……」他摘掉了金懷表以及金剛鑽,鎖進了保險箱,又找出一件青布長衫穿在身上,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第二天一早,他趕往陳宅,想對師傅解釋一下,沒想到陳其美卻驚訝著說︰咦!阿文,換裝扮了……他呵呵笑著,又說︰看著倒是衣冠楚楚了,可骨子里卻沒有一絲紳士的氣派和風度,都照你這樣穿,大街上的流氓和紳士,光從外表就分不出來了,但是你不能張嘴說話,一說話就露餡了……他見龍邵文尷尬異常,又語重心長地說︰阿文,你大字不識幾個,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很難適應黃浦灘各種高級的社交場合。我們革命黨人,不能給人這樣的形象啊!
龍邵文慚愧地說︰師傅教我讀書識字吧!
陳其美笑著說︰我整日在外奔波,怕是抽不出時間來,這樣吧!我有個朋友叫做楚明雲,就讓他暫時當你的先生好了。
楚明雲是一個失意政客,從北京初來上海無事可做,也就應陳其美之邀,成了龍邵文的教書先生。楚明雲無論學識還是見識都高人一籌,龍邵文在他的指點下,進步飛快。由于他聰明肯學,一年後,他雖依舊寫不好字,但上海各大報紙他拿起就能讀懂,並能從中分析出社會局勢的變化。此後,看報就成了他每天早晨起床後必不可少的一項工作。後經龍邵文介紹,楚明雲在《上海新聞報》謀到了一份差事,由于楚明雲見解獨到,眼光犀利。常常能抓住別人看不到的有價值的新聞線索,沒過兩年就升為了新聞報的副主編。他一直同龍邵文保持著密切的往來,並建立了深厚的友誼。
此時的上海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袁世凱突然變臉,宣布國民黨為非法組織,並四處通緝。龍邵文的結義兄弟劉福標在袁世凱的重金收買下,突然組織兄弟對革命黨下了手,大鹽梟出身的革命軍三十八師師長飛天老虎徐寶山跟著也擁兵自重,叛變了革命,上海革命黨人的力量遭到了沉重的打擊。陳其美不甘心失敗,組織革命黨對北洋軍進行了反撲,無奈勢力相差懸殊,二次革命宣告失敗。內憂外患之下,陳其美被迫遠走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