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這大半夜的不睡覺,吵得老朽好生難受呀。」
楚莫一愣,收起畫卷,抬眼望向睡在另一樁樹旁的老漢,悄悄回頭朝母女二人伸了伸舌頭,笑道︰「叨擾老人家了,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那老人翻了個身,接而又坐了起來,夜色下,只約莫看得他蓬頭垢衣和瘦長的身影,那老人抬著頭望著月空,道︰「月明星稀,鴉聲淒厲,著實睡不著啊。」
楚莫無奈地一笑,敢情是那林子里的烏鴉叫聲吵著了他,楚莫道︰「走這麼遠的路,著實要老人家受苦了。」
老漢道︰「足下多慮了,俺要睡覺了。」
楚莫苦笑一聲,暗怪自己多嘴,朝呂氏母女搖了搖頭,那呂氏低聲道︰「真是個怪人。」
「楚莫小兄弟,你當真打算就這麼陪著我們母女倆走到興元府,如此我母女二人如何回報你的恩情?」呂氏道。
「大嬸放心,我不貪圖什麼,只是,哎。」楚莫遙望遠方,不禁有些失落,就算離開她們母女倆,自己該何去何從呢?難道真的回饒風嶺嗎?
「再有三日便到了天水軍的治下了。」那老漢冷不丁冒出一句話來,令三人都是一驚。
楚莫吃驚道︰「老人家知道天水軍?」
「老人家可曾听說過天水軍原先是藩匪統領,後來編制成了官家軍?」
那老頭動了子,道︰「縱是編制了,也是一群悍匪,俺們這次路過,只盼他們的大當家不要從中打劫。」
「哦?老人家說的是天水軍統制外號地頭蛇的崇天吧?」楚莫繼續打听道。
老頭嘿嘿一笑,道︰「什麼地頭蛇,吃著朝廷的糧餉,自立為王。哼哼,要我說,若不是那綽號霸天虎的二當家張麻子前幾個月失蹤了,恐怕這地頭蛇還真難以令天水軍上下信服,當上一軍指揮使。」
「竟有此事?老人家這麼說,那二當家與大當家實質上則有許多利益沖突了?」楚莫頗有些激動地道。
呂氏母女好奇地听著,見楚莫聚精會神地打听,她們也不插嘴,呂萼兒則安靜地偷偷看著他。
「原本這二當家的來歷就令人揣摩不透,三年前此人帶著幾個親信落草饒風嶺,因這二當家有以一敵百之能,又硬是把那些沒甚本事的土匪訓練成一支經驗老道的軍隊,三年的時間屯聚了兩萬的兵馬,加上饒風嶺地勢凶險,易守難攻,若不是一年前官家招安了,恐怕還會雄霸一方,連北方的金人都害怕他們。你說這二當家的厲不厲害?」那老頭津津有味地說著,又翻了個身,索性坐了起來。
楚莫笑道︰「老人家說的是,這二當家是真有本事,可為什麼平白無故失蹤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呵呵。」老漢道。
楚莫道︰「老人家,在下道听途說,說那二當家在兩個月前擔任押運,從臨安回至江陵的時候遭到阻截,據說是一支神秘的隊伍,那二當家好像就是打那個道上遇襲失蹤的。」
老漢盤腿笑道︰「這個俺就不知道了,俺只是嘆惜,這樣一個英才,倘若能為官家所用,抵抗金人豈不是又平添一股力量!」
楚莫移近幾步,坐在那老者的對面,微一抬頭,便觸到那老漢爍然逼仄的目光,楚莫心里一震,微笑道︰「老人家說的是,我從江陵來,一個月前倒的確是有過一次押運使遭襲的事件,說不定便就是那個二當家張麻子,哎,可惜了!我猜,就算他沒死,也再難回到饒風嶺重振聲威了。」
老漢蒼老的面容一抖,道︰「不然,這二當家手握兵權,天水軍有半數是听他的,這人手下有一名虎將,喚作張浩,忠厚老實,威望也是極高的,在饒風嶺排作第六,人稱六當家翻江鯉。若是那二當家沒有死,回到饒風嶺卻也能勉強依靠原班力量獨當一面,不過實力是必然較以前大減。但張麻子何許人也,不需多久,定然還能重新整治天水軍,重鑄金身。」
「老人家說的是,在下也是十分喜歡江湖八卦,老人家博識廣略,實為前輩,恕在下冒昧,敢問老人家可是官家人?」楚莫觀出老者的不俗之處,舉止交談之間,全然有分威勢。
老漢笑而不語,竟又倒在地下,憨憨睡去,楚莫也知趣地退回原地,那呂氏母女倆早已知趣地離開,回到白日里搭建的簡單帳篷里。楚莫靠在樹邊,一天的勞累終于席卷,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感覺周旁有些騷動,恍惚覺得身邊的人民已經開始準備動身了,他猛然醒來,這才覺周遭那些人們都已經開始整理帳篷,而度快點的隊伍已經開始上路了。楚莫連忙起身尋找呂氏母女,卻見二人正在拆卸帳篷,兩人費力地搬著行李運到架車上。楚莫連忙跑過來幫忙,有些抱歉地看了一眼呂萼兒,道︰「我睡覺比較悶,你們也不叫我,這麼重的活還是交給我來做才是。」
呂氏拿著手帕拭了拭額上的汗珠,淡然笑道︰「萼兒說你昨天太累了,要你多睡一會兒,便沒有叫你,這些活兒我們母女倆還是能做的。」
楚莫略有些生氣地道︰「呂大嬸還是將我看做外人,我們既然同路,互相扶持在所難免,況且每日三餐都是呂大嬸做的,以後不必與我客氣了。」
那呂氏哎了聲,訕訕地笑了笑,呂萼兒抬頭看了他一眼,也退到一旁,與呂氏相視一笑。
有了楚莫的這匹馬,三人得以清閑下來,那黑馬拖著架車,而三人站在馬的兩邊,楚莫負責拉著馬韁,那母女二人則偶爾被楚莫扶上架車,楚莫自己則在車後慢慢推著,減輕那黑馬的負重。對于這匹黑馬,楚莫是極愛惜的,每日傍晚都會專程去帶著它找些干淨的草坪喂它,路過有河水的地方,楚莫則會為它細心清理一番。
這時,日近晌午,陽光高射,楚莫掃了一眼遠方看不見邊的密密麻麻的人流。再往後看時,頓時窒住了身,那呂氏母女見他拉住了馬韁,不由有些好奇,也隨他一同望向身後。卻見大隊人馬的後面停滯著少數行動不便體弱身殘的老人,孩子。這些人都被拋在了大隊人馬的腦後,這時另在不遠處有個弱小的少兒,穿著破爛的布衣,扯著嗓子,張大嘴巴似乎在呼喚著什麼!
可是,他確實很累,很餓,也很困。
只有那雙單純的雙目依舊充滿著生機,楚莫憤憤地奔跑過去。
也不知道是哪家人這麼狠心,楚莫恨恨地想,他還只是個孩子,一個看著不足三歲的孩子,童稚的臉龐,骯髒的臉蛋上分明印著淚痕。
那些兀自趕路的人只掃了他一眼,沒有任何人關注。
楚莫摟起那個孩子,遙望著後面星星點點被拋棄的人影,他的心頓時開始咆哮起來,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這麼絕情嗎?他直直看著那些著無聲的悲慟的弱者,他們有的勉強支著身子顫顫巍巍地企圖跟著人流的腳步;有的則拼命地爬著,生怕那些無情的人們給他留下的死亡越逼越近;有的懷了身孕的貧苦婦女干脆癱坐在地上,目光絕望而又無奈;甚至有些仍在襁褓中的嬰孩,他們與病弱垂危的母親兀自脆弱地掙扎著。
楚莫的心被擊碎了,這就是現實。
可是,楚莫寧願相信這只是一副虛幻的畫像,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昨天他們還在嘻嘻哈哈,有說有笑,沒有顯現出一點死神已經逼近的跡象,可是現在一切都顛倒了。沒有人知道,在這隊幾近七萬的人馬中,連續一個月的路途已經令那些窮苦百姓難以支撐了,他們本就沒有足夠的糧食,又沒有人肯扶持,饑餓、病痛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他們的生命。
說是移民,其實這是一次多麼殘酷的剝削。
這一條荒涼,顛簸,干燥的路途還有多遠?
生命,也許下一刻,就有生命在他的眼前瞬間消失。
楚莫大吼一聲,道︰「都給我停下!」
那些尾後的人群一下子震住了,好奇地看著他,楚莫抱著那個嬰孩,顫抖著聲音道︰「別怕,別怕。」
他恨恨地看著前方的人群,渾身毛孔緊緊豎立,仿佛眼前的那些人都是死神派來的儈子手,沒有一絲同情人,甚至于自己的同類亦是如此,楚莫突然吼道︰「你們難道無視他們嗎?」
「真是個傻子!」安少爺騎著高頭大馬走過楚莫的身前,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楚莫冷笑一聲,這時,那呂萼兒跳下駕車,沖到楚莫的身後,嬌柔的身影迎向那個垂垂掙扎的老人身邊。楚莫的眼眶一下子盈滿了淚珠,他忍著淚水,吼道︰「你們看看,一個女子尚且懂得生命的可貴,難道你們不曾想,那都是我們的子民!那都是我們的同類!哈哈,好笑,金人尚且沒有攻打我們,我們卻已經在殘害自己的同類!倘若金人的鐵騎踏入中原,我們是不是都要丟盔棄甲,拋棄婦孺老人,各自逃命了?到那時,我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你們都這麼自私嗎?」楚莫吼破了嗓子,他抱著那個連哭都沒有力氣的嬰童,顫栗著。
這時,所有的人都愣住了,數千人望著那個挺拔的男子。
突然,從人群中走出一個老漢,他步履穩定,目光堅毅,快步走出人群。魯提轄連忙跑了出來,他剛要挽著那個老漢,那老漢一把推開了他,道︰「俺不用你扶,真正需要扶助的人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