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印證消息真偽的渠道。尤其是體制內的成員。
「那個孩子」、「整編八十一師」、「暗殺」……軍官和秘書們非常敏銳地捕捉到對話當中的關鍵性詞語。由身份和密級限制,中央電腦不可能對他們開放所有可供查詢的檔案。不過,這並不妨礙被好奇心佔據全部大腦思維的人們,從另外一些半公開的文件里尋找答案。通過與西部戰區聯絡,查閱最近一段時間的軍內異常數據……曾經發生在一百七十九師審訊室的那一幕,很快被無數個信息角落里被匯聚起來,在大量類似或者相同的情報堆積下,拼湊成為略微有些出入,卻基本被復原的模擬場景。
歐格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身上每一塊肌肉似乎都徹底僵硬,凝固的面部表情與四肢,將他禁錮成一尊死板的木乃伊。不需要走太近,就可以清楚看到從額頭上密密麻麻滲出的冷汗,正順著面頰緩緩流淌下來,浸透了緊貼脖頸的襯衫領口。甚至連肩膀兩邊顯赫的少將徽章,似乎也被這種帶有高鹽成份的液體所腐蝕,變得暗淡無光。仿佛,那只是兩塊不具備任何意義的廉價裝飾。
他沒有杰拉爾德那麼強悍的氣勢,也沒有野蠻人必備的瘋狂。然而,在很多時候,「理智」這種東西,往往會被「沖動」和「狂暴」輕易推倒,肆無忌憚地碾壓、踐踏。
歐格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從自己無所遮掩辦公室門前走過的人,明顯要比往常多得多。他們總會有意無意駐足片刻,用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屋內場景。這些混蛋看得相當仔細,甚至連飛散在地面上的木屑和渣子都絲毫不肯放過。用不了多久……也許只需要幾分鐘,這里剛剛發生的一切,立刻就會傳遍整個聯邦軍總部。在接下來的幾天里,自己這個第三參謀計劃處的處長,將會成為听到這則新聞人們言談當中的笑柄。無能、軟弱、白痴……不需要實際听見,光是想想就能明白,這些帶有譏諷和嘲笑意味的名詞,將成為他們背地里給予自己的全新頭餃。
也許是為了躲避從門口不斷往來的窺探目光,歐格曲起手臂,機械地從椅子上緩緩站起。沉悶的氣氛,加上房間中央這堆凌亂殘破的碎木塊,總使他有種撲面而來的沉重壓力,甚至就連呼吸都感覺到有些困難。表情,完全隱沒在蒼白無血色的面部皮膚背後,誰也無法知曉他此刻的心情,無數旁觀者的目光或明或暗投射過來,默默注視著他腳步蹣跚地轉過身,慢慢走進與辦公室連接的另外一間側屋。
關上房門的一剎那,歐格臉上的僵硬與失落表情,忽然轉變為帶有幾分陰柔猙獰的冷笑。他活動著因為保持固定姿勢而有些酸軟的肩膀,伸手插進上衣胸袋,取出一只小巧精致的筆式電子遙控器。用力按下頂端黑色圓形凸鈕的同時,放置在牆壁前面的遠程場景模擬器,也顯示出被淡藍色光幕籠罩的全息圖像。
那是一個頭發雪白的老人。盡管身材有些肥胖,卻不失貴族般的威嚴與優雅。被引導光線模擬出來的他,正坐在寬敞的靠椅上品茗,眼楮卻望朝歐格少將所在的位置,釋放出一絲頗為不悅的目光。
「杰拉爾德剛剛來過我的辦公室。」
歐格朝前欠了欠身,恭敬地說︰「他們似乎已經確定了那名幸存者的身份。」
「這不奇怪。周以銘那個老家伙,一直希望有這麼一個人活著。聯邦也需要有一個身份明確的人重整八十一師。他們的動作,比你想象中要迅速得多,首都警衛師已經前後派出了三批接應部隊。一百七十九師的事情鬧得很大,軍情總部已經接管了案發現場的全部資料。雖然他們不可能從那兩名殺手身上查到任何線索,但周以銘已經認定————這就是我們漢密爾頓家族干的。」
說著,由光導控制儀發散出來的老人圖像冷哼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叫做趙毅的年輕人,的確令我感到驚訝。兩名偽裝者都擁有三階以上的進化能力,他居然還能活著逃離審訊室……顯然,他的進化點至少累積到了四階以上。或者,更高。」
歐格一陣愕然。「四階」這兩個字,仿佛重錘一樣狠狠碾壓著他的心髒,又如寂靜中突然響起的雷電轟鳴,震耳發聵,令人不由得產生本能的畏懼。
生物學家一直無法弄明白松果腺體產生激素的秘密。正常情況下,絕大多數人類終其一生,也只能得到一次進化的機會。當然,通過各種不同類型的高強度訓練,也能促使松果腺再次產生新的激素份額。尤其是那些長時間活躍在前線的軍人,有相當一部分甚至擁有強大的五階異能。
「這一次,不是你的錯。」
藍色光幕中的老人淡淡地說︰「評估對手的具體實力,需要足夠詳細的情報。我們對那名幸存者知道得不多,只能以他的年齡作為判斷標準。十八歲就擁有四階進化能力……呵呵!真遺憾,他為什麼不是我們漢密爾頓家族的人……」
停頓片刻,老人繼續說道︰「我已經讓響尾蛇部隊負責接下來的任務。必須趕在周以銘前面找到那名幸存者,殺了他————」
听到這里,歐格猛然抬起頭,驚愕地說︰「那可是最精銳的家族護衛。有,有這個必要嗎?」
「我已經錯了一次,不想再錯第二次。」
老人看了他一眼,言語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堅決︰「兩個小隊的響尾蛇,足以對付聯邦正規軍的一個營。」
「這樣做的痕跡實在過于明顯。響尾蛇部隊隸屬于漢密爾頓家族,這在地球聯邦不算什麼秘密。」
歐格搖了搖頭︰「即便真能得手,我們也必須承受來自聯邦軍總部的憤怒。」
「你先前的那場表演,就是最好的遮掩。」
老人淡淡地笑了,一口雪白的牙齒,在藍色光幕籠罩下顯得格外顯眼︰「杰拉爾德是個粗魯愚勇的家伙。相信,有很多人都听到了你們之間的談話。嗅覺靈敏的記者,應該會把整編八十一師還有幸存者的消息,當做今天晚報新聞版面的頭條。當然,出于保密,周以銘和聯邦總部絕對不會承認或者作出解釋。只要殺掉那名幸存者,所有一切,都會被認作是不切實際的謠言。他們不可能因為這個對漢密爾頓家族公開作出懲罰,至于私下的動作……議會不會為了一個死人與我們翻臉。要知道,漢密爾頓家族擁有四顆礦業星球和兩顆屯墾星球。一旦我們拒絕將產出的物資投入市場,立刻就會引發新一輪的通貨膨脹。到了那個時候,今天這則捕風捉影的新聞,就是我們用于辯解、澄清自己的最佳道具。」
歐格沉默著點了點頭。只是,皺緊的眉頭,顯然表明他並不完全認可老人的說法。猶豫了幾秒鐘,他仍然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可是,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那名幸存者確保死亡的前提下。」
「所以,我們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先找到他————」
老人的聲音很平靜,卻充滿令人畏懼的陰狠︰「沒有在人口普查總署輸入身份資料……換句話說,他現在就是一名非法入境者。周以銘不可能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公開承認他的存在。時間,並不站在我們這邊。但這卻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別忘了————殺一個人,總比讓他活下來要簡單得多。」……
地球,以固定且刻板的方式,在旋轉中不斷重復著白晝與黑夜之間的交替。人類顯然已經習慣擁有光明與黑暗,並且用它們作為善良與邪惡的簡單代稱。雖然,出現在日光之下的,並不完全都是正義的化身。而徘徊與夜晚迷霧之中的,同樣也有對一切抱以憐憫的惡魔。
這是一片空曠荒涼的原野。夜幕,隱藏了所有無法發出光線的存在物。從趙毅所在公路基座角度望去,正北方向,是幾點在黑暗夜空下,閃爍出微弱光亮的小屋。
依靠從少校身上扒下的制服,加上莫維斯的身份識別卡,他很順利地走出審訊室,離開一百七十九師的駐地。沒有任何人對他提出詢問或者盤查————漢密爾頓家族的暗殺計劃非常隱秘,以至于沒有派出第三名接應人員。而莫維斯在確定趙毅的身份之後,也把他的監管級別降至普通。敵友雙方無心或者有意的動作,最終造成這種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結果。
數據學家從不相信的偶然與巧合,現實生活當中卻無處不在。
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四天。
身上的軍官制服已經月兌下,換成一件普通的黑色棉質圓領T恤,一條顏色灰白的仿牛仔帆布長褲。這些東西,都是從軍營南面五公里處一家民用超市出售的貨物。至于錢……當趙毅推著裝滿各種必需品的購物車,慢慢走到超市出口,面帶微笑模出手槍對準收銀員的時候,他還從敞開的收銀機里,弄到了兩千多元不同面額的聯邦幣。
按照三角定位的原則,趙毅在荒野上繞了很大的一個圈,重新返回了軍營北面的區域。除了衣服,背包里還多了足夠消耗十天的食物和水。他不想被人發現蹤跡。至于為什麼選擇這個方向……S12基地里那些叔叔伯伯臨死的時候,曾經交給他一份在在這個世界上可以相信的人員名單。其中,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就是在「荊棘花軍團」擔任裝甲步兵副營長一職的杰拉爾德。
十八年,足夠改變太多的事情。幸存者們也曾預料,杰拉爾德可能獲得晉升或者離任,卻誰也沒有想到,他現在居然是身據高位的將軍。
少校和少將,區別只是一個字,身份高下卻天差地別。求見前者,僅僅只需要通傳者的一句話。至于後者,則意味著繁瑣慎密的各種手續,以及身份確定和漫長的等待與確認。
這並不是杰拉爾德的錯。人類創造了文明,也給自己戴上諸如「地位」、「等級」、「尊卑」等等一系列用作裝點、抬高自身位置的無形框架。
即便你不想,也會有人為你編織一道無形的荊棘台階。
趙毅根本無法彌補這種地位懸殊產生的人為隔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無遺憾的離開,另外尋找羅列在名單上,其他值得相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