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素問從沒見過這樣的鞋,淺紫的底兒,繡滿深紫的喜字圖樣,鞋邊上一串銀白小墜子,遠看似鈴鐺,湊近仔細一瞧,卻是精致的小花生,穿在足上,叮叮作響,怪趣至極。
「新娘子穿這個真好看,」喜婆笑道,「老身送過這麼多次親,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麼漂亮的金蓮呢。」
金蓮?呵,三寸金蓮,是指她的腳吧。
「不是我自夸,」尹素問的嫂子說︰「我這妹子模樣雖然不算太俊俏,一雙金蓮卻是一等一的美,別的閨女為了纏足,疼得死去活來,哪像我妹子,天生足小鼻軟,沒怎麼費勁就成這模樣了。」
「哎呀,姑娘好福氣呢!-」喜婆連聲稱贊,「俗話說,裹小腳,嫁狀元,山珍海味享不盡。」
時值明朝崇禎皇帝年間,纏足之風自南唐以來漸行日盛,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誰家的女孩兒不纏足,便休想嫁得好人家。而男人娶妻,亦有「看腳不看貌」之說,恁妳是絕代美人,若踩著一雙天足,只有當老姑娘的命。
「喜鞋不應該是大紅的嗎?」尹素問終于低聲問,「怎麼又白又紫的?」
「哎喲,姑娘,妳這話可就說對了!-」喜婆答復,「就是白紫,諧音『百子』,祝姑娘日後兒孫滿堂啊。」
原來如此,怪不得還綴上銀制的「花生」,亦是希望早生貴子的意思吧?
「這鞋是夫家送來的。」嫂子忙在一旁解釋,「特意找京城里最有福氣的繡娘,一針一線縫的,上面的銀墜子也是喬家旗下金鋪連月打的,據說打了一百顆,才挑中這其中最飽滿的二十顆,取圓滿吉祥之意。」
「怪不得,這工藝,真不得了!-」喜婆嘖嘖贊賞,「坊間都在議論,說不知哪家閨女這麼好福氣,能嫁給喬家五少爺,原來就是你們家姑娘啊。」
「傻人有傻福罷了,」嫂子推了推尹素問,「就算這樣,她還不願意呢。」
「啥?」喜婆瞪大眼楮,「那喬家可是天下有名的富商,多少人家燒香祈福都攀不上關系呢,姑娘妳居然不願意?」
「嫌丈夫比自己年紀小唄!」嫂子嘆道。
「年紀小才好呢!」喜婆勸說著,「自古嫦娥愛少年,難道姑娘要嫁給老頭子才滿意?」
少年?她那未來的丈夫……只有八歲,說孩童還差不多。等他長大了,她都快成老太婆了。
尹素問澀笑著,不願意多加解釋,反正在外人眼里,只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龍肉還嫌塞牙。
若非哥哥欠下那一大筆債,她何必maisheng?喬家就算富甲天下,又與她何干?她只希望能與年紀相仿的男子,琴瑟和鳴,長相廝守,哪怕羹湯素手,荊釵布裙……
「新娘子該上花轎了。」嫂子彷佛看穿她的心思,在她耳邊低聲吩咐,「出了這道門,妳就是喬家的人了,以後別胡思亂想!你那窮小子也不會再回來了。」
呵,她並沒有想他,都這個時候了,整個人已經麻木,刻意遺忘。
否則,腦中一旦浮現那個身影,心里便會陣陣抽疼,直至痙攣,難以自抑……
***********
喬子業推開房門,看到久違的她,頭戴紅蓋頭,端坐床前。
曾經,他不只一次幻想過這樣的情景,她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床前,紅燭搖曳中等待他到來,微風在簾幔間游走,帶來晚景的花香……
今夜,夢境化為真實,然而卻像一個極大的諷刺——她不是他的新娘。
他澀笑著,強抑起伏的情緒,踱至她面前。紅彤的蓋頭依然遮住她的臉龐,仍舊蒙在鼓里的她,若看到他的臉,會是怎樣的反應?
會震驚、會悔恨嗎?他真的很想知道。
輕輕一掀,紅蓋頭翩然落地,尹素問在抬眸間,果然流露出他意料中的神情。
「你是……山藥?」她禁不住驚呼他的昵稱,圓瞪的雙目里充滿不可思議。
「沒想到是我吧。」喬子業冷笑道,踱至桌旁,徑自斟了一杯酒獨飲。
「你……怎麼會在這兒?」方才那一瞬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或許,她早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作了一個夢,只是不自知。尹素問掐著自己的掌心,感到微微疼痛。
「別掐了!-」他嘲諷地看著她,「我一個大活人站在妳面前,還像假的?」
「可是……可是……」她一時間不知所措,連舌頭都在打結。
「可是你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對吧?」喬子業盯著她,「真對不住,我那弟弟拜完堂後就犯困了,這會兒女乃娘領著他去睡了。」
弟弟?他在說什麼?
「妳的丈夫喬子萌,在喬家兄弟中排行第五,而我,是他們的大哥。」他挑眉輕笑,說出事情真相,存心看她出丑的表情。
「大……哥?」尹素問猛地站起,頓時僵了。
「妳從沒問過我的真名,我也從沒告訴過妳……」他的眉心緊攏,嘴角的冷笑仍揮之不去,「我,就是喬家長子,喬子業。」
假如,不是親耳听到這話,假如,不是站在這里,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當年在山中遇到的那個落魄少年,竟會是富甲天下的喬家大公子……
尹素問不由得臉色蒼白,唇間囁嚅不知該說什麼。
為何他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故意試探她嗎?或者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
沒錯,對他而言,她只是平凡百姓家的女孩子,不知是否貪慕虛榮,他的確應該提防……
「妳不是說過要等我的嗎?」喬子業忽然攥住她的縴腕,狠狠質問,「怎麼我才離京兩個多月,就變卦了瞧瞧妳替自己挑的好丈夫,若是人中龍鳳也就罷了,偏偏只是個多病的八歲孩童!」
他揮臂一推,極大的力道讓她不由得一個踉蹌,倒在床榻間,疼痛催使豆大的淚珠兒順著雙頰流下,說不清是悔恨還是委屈……
「這雙鞋,穿在妳的腳上真美!-」他俯視的眼神忽然凝滯,哽咽道︰「這原本是我特意打造,送給未來妻子的禮物……」
什麼他?尹素問再度愕然。
「這上邊的銀墜子,都是我一粒一粒,親手打的。」他彎下腰來,輕撫她的鞋面,「打了一百顆,才挑出這其中最飽滿的,綴在鞋口,每走一步便會發出清亮的聲音,向世人宣布,妳已成為喬家的新娘。」
呵,說得沒錯,如今,她的確是喬家的新娘,風光大嫁卻無喜悅,華蓋之下,暗藏無可奈何。
「听說五弟要成親,新娘子有一雙舉世無雙的美足,我還好奇對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他的眼中似有淚光閃爍,聲音越發沙啞,「既然我娶不到中意的女子,不如就把這雙鞋轉送給五弟,祝他有一段百年好合的姻緣。」
他故意的吧?早知她毀約別嫁,故意送來這雙鞋,想看她難堪,看她悔恨,看她流淚的模樣……
「弟妹今年有多大?」喬子業收斂傷感,諷意加深,「十七?十八?比我那五弟總要大個十歲八歲吧?等他長大***,弟妹早就紅顏已褪。或許他會敬妳重妳,但又怎會愛妳?」
沒錯,誰會愛一個老太婆?她答應喬家親事的那一剎那,就早已預見未來。
「弟妹不覺得遺憾嗎?雖然嫁入朱門,但恐怕一輩子都得守活寡,弟妹真的甘願就此一生?」
呵,誰會甘願?但,這就是她的報應吧?是她貪財、毀約、對感情不專的報應……既然已經跨出了這一步,她就得認栽。
「原來,妳可以成為喬家大少女乃女乃的,」喬子業憎恨的目光不肯放過她發白的臉龐,「做喬家的當家妻子,與丈夫年貌相當,恩愛白頭。不必像別的女子,為錢財家計發愁,更不必害怕丈夫會納妾移情,因為他自從遇到妳的那一天開始,就再沒正眼瞧過別的女人,發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在表白自己的心境嗎?沒錯,這一番話,的確讓她動容。
因為一念之差,她錯過了此生最值得珍視的人,相思無用,後悔晚矣。她以為自己可以堅強,遺忘過去,沒料到這一刻仍然支撐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不斷抽泣,整個身子似在抽搐,險些窒息。但情緒迸發之際,她難以掩飾,只能任由洪水決堤。
「素問……」喬子業聲調忽然變得柔和,捧起她的臉龐,「告訴我,告訴我,妳後悔了,對嗎?對嗎?」
她的眼淚像滾燙的熔金,熔穿他冷漠的心防,原本只想報復的他,動了惻隱之心——假如,假如這個時候她能承認過錯,他願意帶她遠走高飛。
喬家的一切,他可以拋下,重新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自己,哪怕眼前的地位是他歷經千辛換得……
尹素問聞言,掙月兌他的大掌,徑自俯子,將頭埋在床榻間,淚水滲透冰涼的絲綢,不得不承認,听到這話,她有片刻遲疑。
倘若承認後悔,他們還有可能再續前緣嗎?別說她嫁給喬子萌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就算沒有,她的背叛也不會使兩人的感情再像從前了吧?
白璧碎裂,難以復原。
「喬子業,」她終于強抑淚水,挺直身子,雙眸正視他,第一次,喚出他的名字,「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什麼?」他一怔,所有的期待瞬間凝結。
「我從沒說過要嫁給你,」她听到自己狠絕的回答,「或許你誤會了……」
「誤會?」他緊捧她的雙頰,用盡所有的氣力,她一張臉血凝絳紫,感到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如果是這樣,妳當初為何說要等我?」
「我只是說等你回京……繼續當朋友。」她用了最隱晦無害的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交往,「朋友」,可以很親密,也可以很疏遠。
「妳再說一遍——」他難以置信地凝視她,「難道……妳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他以為依當初兩人的默契即使不必言明,亦能了解彼此的心意。他以為,離京經商之前那一番表白,愛戀已表露無遺,沒想到,倒成了她狡辯的借口。
听著他不知是威脅還是哀求的語句,她把心一橫,道出連自己都感到錯愕的回答,「對,從來沒有。」
這一刻,他的臉龐離她很近很近,但感覺卻如咫尺天涯,如此親近卻又陌生。
她知道,自己的簡單回答,像一把利劍,斬斷了兩人所有的憧憬,只剩怨念。
「五少女乃女乃,小的叫小盈,是府里派給您的貼身丫鬟。」一張漂亮的面孔笑意盈盈,人如其名。
尹素問看著鏡中的自己,蠟黃的臉色完全不似新娘子,昨夜,喬子業憤然離開後,她就沒有片刻入眠。
所有的相識、相遇、誤會、憎恨,萬般坎坷轉折,盡在心底激蕩,讓她難以安睡。
「五少女乃女乃真漂亮,」小盈沒看她的臉,卻一直盯著她的腳,「我打小在喬府長大,太太、姨太太,幾位少女乃女乃都伺候過,還沒見過誰的金蓮能與您媲美呢。」
「別這麼說,」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幼家貧,纏足的方法也是胡來的,哪里稱得上好看,沒纏壞就算萬幸了。」
「五少女乃女乃別謙虛了,若您的金蓮不美,也不會讓老爺相中,把您嫁給五少爺了。」小盈道出原委。
「什麼?」素問一怔。
「五少女乃女乃大概不知道吧,咱們家老爺替少爺們挑媳婦,家境容貌一概不論,只求這腳長得頂尖的美。听說那天您替王家繡坊送來針線活計,站在庭院里,一眼便被老爺瞧上了。」
還有這種事?她是來過一趟喬家,幫王媽媽跑腿送幾幅錦繡,還記得當時一群男人從東門進來,她便低頭立在花蔭下,等他們過去……沒想到,那一幕竟成了與喬家緣份的開始。
「老爺近日身子欠安,听大夫說,熬不過幾天了,」小盈悄悄道,「他就指望臨走前,能把您娶進門。原本是想說給大少爺,可大少爺一口拒絕,言明早有意中人了。老爺無奈,只得把您嫁給五少爺……唉,咱們五少爺可愛歸可愛,年紀是小了些。」
尹素問聞言滿臉驚詫,隨後掛起一抹苦澀的笑。
這算陰差陽錯嗎?倘若喬子業早知是她,會一口拒絕嗎?
「老爺為何非娶我進門?」她越發想不明白,「按說,子萌年紀還小,等他大些再娶親也不遲。」
「老爺說,像您這樣的美足千古難遇,若不娶進咱們喬家,定會被別人搶去了。正好又遇上老爺shen體不適,更想藉五少爺的親事沖沖喜,才匆匆忙忙把您娶進來。」
听到這,她多少有些明白了,這位喬家老爺就是人們傳說中的「戀足癖」吧?別人收集古玩奇珍,他收集的,是天下美足。為此,不惜血本,不吝代價。
「這麼說,我那幾位嫂嫂,也是老爺訂下的?」尹素問忍不住問。
必于喬家的種種奇異行徑,對她而言,新鮮又可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應付將來的一切,適應這大宅門里的生活。
「對啊,」小盈回答,「咱們二少女乃女乃,是劉尚書之女,自幼溫柔嫻靜,別人都說三寸金蓮,可咱二少女乃女乃,卻只有兩寸,像桔子瓣大小,堪稱千古之奇。」
天啊,桔子瓣……那多稀奇!尹素問听得瞠目結舌。
「三少女乃女乃,是富賈董家之女,天性潑辣好動,像個男孩子性格。不過,一雙美足卻挑不出半點毛病,不腫不窄不歪不斜,不大不小正好三寸,是把『活足尺』。每年這京城里的閨女纏足,都求上門來,借三少女乃女乃的鞋樣,以此為模版。」
「兩位嫂嫂的家境,非富即貴,怎是我這等平民可比……」尹素問不由得自慚形穢。
「五少女乃女乃您別這樣想,咱們四少女乃女乃家境還不如您呢,可是在這府里照樣得寵,上上下下沒人敢得罪她。」小盈笑道。
「四嫂家里是做什麼的?」
「梨園行的。」
戲子嗎?她再度吃了個大驚。
「少女乃女乃您是否听說過一出名劇,叫『追魚』?」
「看過,那是京城名伶第一春的拿手好戲,我曾有幸看過一次,整出劇唱練坐打一樣不少,第一春踏著一雙縴足翻滾跳躍,讓人驚嘆。」尹素問回答。
「沒錯,那第一春,就是咱們四少女乃女乃。」
「原來是她……」尹素問愣住,「難怪這些年都不見她登台了,坊間還諸多猜測,不知她到哪兒去了呢。」
「所以啊,一個戲子進了咱們家門,憑著一雙美足都能得到上下一致尊重,何況五少女乃女乃您呢。」小盈莞爾。
這樣的安慰能讓她心里舒坦些嗎?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預感,喬家表面一團和諧的氣氛底下,暗藏洶涌,她得處處小心、事事提防,才能平安度日。
思忖中,忽然傳來鐺鐺作響之聲,像是鐵塊激烈的踫撞,從遙遠的北院傳來,詭異又淒厲的。
「不好,老爺他……沒了。」小盈聞聲霎時愣住,淚水漣漣而落。
原來,這是哀鐘嗎?
新婚的第二日,便踫到如此大喪之事,她在喬家的日子,注定有一個艱難的開端。
娶她當喬家的兒媳,本是打算沖喜,誰知,進門的第二天喬老爺便去世了,在眾人的眼中,她該成災星了吧?
此刻,穿著一身縞素,坐在一群媳婦中間,尹素問微微低著頭,不知因為愧疚還是自卑。
她只覺得,四周的氣氛有些奇怪,按說,今日正是忙于操辦喪事的關口,但喬家的媳婦們卻並不著急,只是氣定神閑地聚在一起,彷佛要討論一件比公公去世更重要的大事。
從她左邊數起,依次排開,分別是二少女乃女乃劉佩蘭,三少女乃女乃董家瑩,四少女乃女乃第一春,皆清一色白孝打扮,不過,從那衣著細節卻可見各人品格家勢不相同。
「大少爺來了。」忽然丫鬟自屋外高聲道,眾媳婦一同起身,看著喬子業掀開簾子緩步邁進來。
「幾位弟妹,不知特意喚我來,所為何事?」他淡淡的目光掠過屋內,彷佛在尹素問臉上略有停留,但很快便移開,像水滴滑過光潔的大石。
雖然知道,在這府里難免會時常與他踫面,也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她此刻卻仍止不住心顫,雙頰倏地漲紅。
「今兒個聚在這里,是我的主意,」三少女乃女乃董家瑩開口說,「二嫂、四弟妹和五弟妹都是我拉來的。不過我想,就算不是我領頭,她們遲早也會跟你挑明。」
到底怎麼了?尹素問胡里胡涂的,感到自己卷入一場事不關己的糾紛。
「三弟妹指的是選內當家一事吧?」喬子業微微一笑,聰明絕頂,一猜即中。
「沒錯,」董家瑩點頭,「俗話說,男主外,女主內。這內當家的位置,本該是大嫂的。可惜大哥你尚未成婚,所以位置就該往下挪了。」
「三弟妹,爹爹頭七未過,尸骨未寒,娘親也還在堂,妳現在提這個,是否不妥?」喬子業劍眉一挑。
「就因為頭七未過,府里無人管治,迎賓送客、差遣下人,皆不得章法,我這才著急啊!」她理直氣壯地道,「娘親因為爹爹病筆,傷心不已,已經臥床不起,府里本應由她主事,這一來,倒不知該如何了。」
「三嫂說得沒錯,」四少女乃女乃第一春附和開口,「我也認為,是該找個人出來暫時挑起這內當家的擔子,好歹應了這個急。等頭七過了,爹爹入土為安,若要換人,再從長計議。」
「二弟妹,妳也這麼認為嗎?」喬子業轉向一直緘默的劉佩蘭。
「雖然有些對娘親不敬,但畢竟是為了應急。」她頷首。
尹素問終于明白了。弄了半天,是在爭內當家之位啊看來這喬府表面一團和氣,實則勾心斗角,幾個少女乃女乃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面善心狠,公公才死,就想奪婆婆的地位。
「原來,幾位弟妹是商量過了,」喬子業冷笑,「好吧,我若執意反對,豈不成耽誤亡父喪禮的罪人了?幾位弟妹倒是說說,這內當家的人選,該挑誰?」
「按理,二嫂在我前頭,應該是她來當家。」董家瑩連忙道,「不過,二嫂向來文弱,又是大家閨秀,這等管事的活,又累又得罪人,恐怕會難為了她。四弟妹嘛,自幼在梨園行長大,豆字不識,帳目不懂,恐怕也不適合……」
「三嫂,你索性說自己最合適不就得了?」第一春嘲諷回去。
「不是我毛遂自薦,我嘛,也算是商賈之女,娘家雖然比不得這里,但算帳管事也學過一些,大概可以應急。」她自信地說。
「三弟妹是有些能耐,」劉佩蘭語氣雖然溫婉,卻句句似針扎,「不過親家這些年來,與咱們的鋪號處處爭搶生意,只怕三弟妹當了家,這府里會多了什麼,或者少了什麼。」
「二嫂,妳這話是什麼意思?」董家瑩勃然大怒,突地站起,「怕我偷東西去貼補娘家嗎?我娘家就算再窮,好歹也是替宮里置辦奇貨的,哪里缺這點東西」
「話不能這麼說,前兒一盆玉珊瑚不就莫名其妙地沒了?」第一春緊隨著道。
「妳什麼意思?什麼意思」董家瑩二話不說立即撲過去,幾乎要跟她扭打起來。
眼見這屋里亂烘烘的,尹素問的心思卻忽然飄到很遠的地方,彷佛這一切與她沒什麼關系,她不過一縷游魂,偶然路過這里,看到了可笑的一幕。
她的思緒好似可以隨時離開,回到從前,不知為何,又想到那個暮靄沉沉的傍晚,與喬子業的第一次相識。
那時的他,與此刻截然不同,完全不似這等貴公子的打扮,也沒有這樣陰冷的眼神,他只是一個普通和藹的少年。
本來陰霾的傍晚,卻因為他的笑容變得明亮,彷佛有陽光刺破烏雲直照下來,讓她永久難忘。
她和他的故事里,到底哪兒出了錯?或者,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坎坷?為何,會走到這副境地……
**********
「都別爭了!-」這時,她听見喬子業喝斥,「幾位弟妹,打打鬧鬧的,成何體統?讓下人看笑話!」
「大哥,一切由你作主。」董家瑩撫了撫凌亂的頭發,沒好氣地道︰「你說,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吧?」
「以我看,由誰當家,都欠妥當。」他意味深長地答,「不如,幾位弟妹暫時共同管理內務如何?待治喪暫告段落,一切平靜了,再從中挑個最能干的當家。」
「這個主意不錯。」劉佩蘭心平氣和地贊成,「看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董家瑩與第一春皆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我看這樣吧,」她繼續道︰「三弟妹負責管理家中諸物發放,四弟妹負責接待各方吊唁來客,我嘛,就來派遣下人好了。」
「如此各司其職,倒是不錯。」喬子業嘴角忽然挑起了一抹詭譎的淺笑,「不過,諸位似乎忘了一個人。」
三位少女乃女乃皆一怔,不解地看著他。
「五弟妹難道不必參與嗎?」他的目光終于停在尹素問臉上,「都是喬家的媳婦,哪能關鍵時刻袖手旁觀?」
他……在跟她說話嗎?
為什麼?她感到這並非一個友善的提問,而是故意的設計陷害,分明不想讓她安身,要將她拖入萬丈深淵,燃起無煙戰火。
丙然,她感到幾個女人的目光,似冷箭一般射向她,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