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素問達到柳州那日,天空降下前所未有的大雨。
仿佛,天宮住著一位與她同樣傷心的仙子,泣出了所有的眼淚,讓天地與之同悲。
柳州的老宅建在一片煙水湖畔,風雨中,白垣烏瓦顯出淒迷之態,讓她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一草一木,皆似夢中。
「少女乃女乃來了。」守院的管家年歲很大,白發蒼蒼出門迎接,不過那一雙笑眼卻仍舊精明,「有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有人?等我?」尹素問不由得一驚。
「對啊,」老管家點頭,「少女乃女乃想必也盼著見此人吧。」
誰?到底是誰?
她在柳州無親無故,世間還有何人會如此苦等?
強抑心中忐忑,她安步入內,廂房早已備好,是靠西的一間,正可以瞧見湖上煙雨。
「少女乃女乃先歇息片刻。」老管家神秘地道︰「那人一會兒就來。」
尹素問點點頭,沒有多問。
既然對方賣著關子,她樂于期待答案。
一邊飲著茶水,一邊輕輕將鞋履松開,舟車勞頓,她從頭到腳都十分疲倦,沒有力氣再去猜透。
無論是誰,無論禍福,該來的,終究會來。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皺眉嗎?」忽然,一個聲音自簾後響起,「皺眉會讓你變老。」
尹素問一怔,難以置信地倏忽起身,杏眼圓睜,努力分辨眼前是否南柯一夢。
她看見,喬子業笑盈盈地踱進來,端著只浴足盆子,熱氣氤氳。
「我一定是在做夢……」她喃喃地道,「才坐下,居然就睡著了,可見我真是累了。」
「一夢便夢見了我?」他莞爾一笑,「可見,你時時刻刻在念著我。」
他俯身,將在、浴足盆子擱在地上,輕攬她的雙腳,將腳兒置入盆中。
尹素問只覺得一股暖流自腳心升起,說不出的舒坦。
是夢,一定是夢……否則,不會這樣心怡暢快,要知道,現實中,上蒼總不想讓她安身。
「你為何不辭而別?」喬子業責問她。
「不想連累了你。」既然是夢,她就可以誠實地回答,「喬府最近詭異的事情太多,我怕再待下去,下一個禍及的,就是你……」
「可你是否想過,拋下我獨自一人,比殺了我更加難受!」他凝視著她,深邃的眼神直達她心尖。
「子業……」她很想撫模他的臉龐,卻害怕輕輕踫觸,那俊顏會像流雲一般散開,因為,這是夢。
「以後不要再擅自離開了!」他低啞道︰「上次,你背著我嫁給別人;這次,你背著我逃離京城……假如還有下次,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原諒你!」
「子業……」尹素問如同大夢初醒,「真是你?」
「呵,你以為呢?」他一把握住她玉手,擱在自己心口上,「模模,熱的。」
天啊,他……他怎麼會在這里?
就算小盈透露了她的行蹤,他也不可能神速至此,比她還早到柳州吧?
「自從我愛上了一個叫尹素問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眼里……」喬子業緩緩道︰「假如,她有哪一天消失不見,我會不知道嗎?我會不去打听嗎?你以為我會坐視不理?」
她垂眸,忽然哽咽。
「你離京的當晚,我便從小盈那兒問出了你的去向,立刻快馬輕騎至此,居然比你還早到一日。」他笑了。
「你隨我到這兒來了,喬家……喬家怎麼辦?」她擔憂問。
「什麼怎麼辦?」他故作不懂。
「當家的走了,難道不會內哄嗎?」
「哼,亂了才好!我從沒把他們當親人看。」喬子業不以為意,「反正此次離京,我已取足銀兩,夠我們在南方起家,何必再去管喬家的生死?」
「你是說……要跟我在此一輩子,不回去了?」尹素問愕然。
「對。」他輕撫她的發絲,說︰「還記得嗎?江南,不下雪的地方。這里,就是。」
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麼呢?他幾乎是在頃刻之間,想也沒想,便拋下了所有的一切跟隨她至此,難道,她還能拒絕嗎?
她自問是一個狠心的人,但若拒絕,那便不是狠心,而是不知好歹了。
上蒼或許會寬恕一個狠心的人,但不會寬恕一個不知好歹、自作自受的人。
她該珍惜,這份意外的驚喜。
偎在喬子業肩頭,她沉默地微笑,像憔悴的花朵沾了露水,終于綻放容顏。
江南,不下雪的地方……這個久違的誓言,她從沒想過,居然有一天,真能實現。
一大早,眼楮還沒睜開,尹素問便聞到一股熱騰騰的誘人香氣,弄得她饑腸轆轆。肚子直叫。
她推開窗子,看到花園里的柳林邊,他正蹲在土丘處,不知烤著什麼。
還沒梳妝,她任由一把長發傾瀉而下,披著晨衣,緩緩向園中踱去。在他面前,她不在乎自己睡眼惺忪、懶洋洋的模樣,完全可以輕松自在。
「醒了?」喬子業瞧也沒瞧,便知是她,目光仍舊注視手中枝柴,把一個個炭黑的東西在火上翻烤。
「你在干什麼?烤地瓜嗎?」尹素問不禁好奇地張望。
「不是地瓜,允許你再猜一次。」他莞爾。
「哈,我知道了,是山藥!」她識得那香味。
「咱們以前還在山里常吃的,」喬子業笑道︰「那時候,你總這麼叫我。」
「你自己說的,小名叫山藥,怎能怪我呢?」她蹲下來與他一起扇風助火,「怎麼忽然想起來烤這個?」
「昨天在市集上瞧見,我便買了些。」他忽然感慨,「不知為什麼?忽然很懷念……」
尹素問亦有同感。那些艱辛的少年往事,留存在回憶里,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苦澀!山珍海鮮倒不稀罕,見了這樣的野味反而親切。
說真的,她很喜歡如今在柳州的生活,雖然沒有朱門富貴,卻也算豐衣足食,關鍵在于平靜而舒心,能與他在一起……
「子業,你打算做什麼買賣啊?」離開了喬家現成的商鋪,她很想知道,他計劃以何為生。
「你知道柳州盛產什麼嗎?」他神秘一笑。
尹素問搖頭,表示不知。
「棺材。」他即刻解答。
「棺……材?」這個答案讓她大吃一驚。
「柳州產木,所制棺材天下無雙,就連宮里的嬪妃去世,也是用柳州棺木。當年,喬家就是靠這買賣發達的。」他緩緩解說。
「怪不得你最近早出晚歸,是在忙這件事吧?」她恍然大悟。
「我把一切都打探好了,只等商鋪落成,即可開張。」他忽然抬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看她,「再擇個良辰吉日,把咱們的事給辦了。」
「什……什麼事啊?」尹素問雙頰一紅,故作不懂。
「你說呢?」他哈哈大笑,「難道你想一輩子當尼姑,還是想讓我當和尚?」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羞怯地起身,扭頭想跑,卻差點兒撞上迎面而來的老管家。
「少女乃女乃,當心啊,」老管家連忙一喊,「這剛煎融的冰糖漿,很燙的。」
「冰糖漿?」尹素問一怔,「做什麼用的?」
「山藥烤好了,剝了皮,在冰糖漿里打個滾兒,味道更好!」喬子業親手將這熟熱的野味掰成小塊泡入碗中,沒一會兒,便制成理想美食,遞到她面前,「快,趁熱吃,涼了會硬。」
她拗不過他,只好當著老管家的面,讓他喂了一塊,滿臉越發緋紅。
「好吃嗎?」這家伙,真不知看眼色,旁若無人地與她親密,還硬逼她回答。
「唔……」甜脆可口,果然好滋味。
「來,我幫你擦嘴!」他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掏出帕子便往她嘴上抹,讓她無路可退。
「呵……」老管家在一旁笑道︰「少爺與少女乃女乃感情真好,就像當年的老爺與夫人。」
「管家,別把我們相提並論!」他抑郁開口,「咱們沒有絲毫相像。老爺與夫人相差二十歲呢,我跟素問卻年貌相當。」
「少爺,您誤會了!」老管家卻依舊莞爾,「我說的夫人,是您的娘親。」
「什麼?」喬子業一怔,就連尹素問也不由得愕然。
「對啊,當年您的父母,曾在這老宅里住餅很長一段日子。」
「怎麼會?」他久久無法回神,「我的娘親,不是一個丫環嗎?」
「對,她是從小服侍老爺的丫環,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就像現在的您和少女乃女乃。」
「那你……為何喚她夫人?」喬子業的聲音隱約顫抖。
「老爺在世的時候曾對我說,他眼中,只有一個夫人,就是你的母親。」老管家忽然感慨。
「胡說、胡說!」他不住搖頭,「既然他這麼在乎我娘,為何要將她趕走,另取他人?」
「當年老太爺硬要讓老爺娶莫家小姐,否則就奪去老爺的繼承權。老爺一氣之下,帶著夫人來到柳州,在這里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最終,夫人高義,不忍連累老爺,獨自離去。」
「我娘在外流落這麼久,他是知道的,可他從來沒有到寺里看過我們,一次也沒有!」喬子業憤然道。
「其實是夫人不讓老爺去看她,夫人執意要獨自撫養你長大,老爺三天兩頭便會偷偷探望你們,又不敢靠近,只得站在山邊,遠眺你們母子……」老管家忽然有些哽咽,「送去的東西,夫人都退了回來,我好說歹說,她才留下幾匹布料,給你做襖……少爺,一切是我親眼所見,我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說謊嗎?」
「娘她為何……為何如此?」他像被雷擊中般僵立,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的心思,我不明白,不過少女乃女乃應該能猜到。」老管家轉向她,「少女乃女乃與夫人同為女子,同樣拋棄名分地位遠離喬府,這其中緣由,應該相同吧?」
尹素問澀笑,微微點頭。
沒錯,這世上,唯有女人最懂女人!雖然與那去世的婆婆未曾謀面,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她當年的種種做法。
一切,只因一個字——情。
喬子業側過身去,面對漫天飛舞的柳絮,半晌無語。從他如石一般僵硬的肩頭看來,尹素問知道,他一定流淚了。
「少爺,這所老宅,就是你的出生之地。」老管家繼續道。
他錯愕回眸,果然,瞳中一片迷蒙。
「這宅子,別人來了,我是不讓住的,只因為是少爺您,我才放心把它交出來的。因為,老爺曾說過,這里只屬于你們母子。」
「別說了……」喬子業搖頭,「管家,求你,不要再說了……」
再多言一句,恐怕會被人發現他心中的百轉千回,他一向是那樣刻意隱藏心緒的人。
「少爺,我听聞自你離京後,喬家已然大亂,雖然喬家對不住你們母子,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袖手旁觀,讓老爺留下的基業毀于一旦啊。」老管家終于道出初衷。
原來,他方才那一番話,是有原因的。
「管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尹素問忍不住問。
「自從少爺隨少女乃女乃離京後,喬家無論內外都少了主事,听說二房與三房爭斗得厲害,一邊嚷著要分家產,一邊暗地里把生意都盤給娘家,這樣下去,喬家遲早要垮——」老管家深深擔憂。
「我說過,這些與我無關!」喬子業狠狠打斷,「既然來了柳州,我便把京城的一切都放下了。現在,我想的,只是盡早擇日與尹素問成親!」
他冷絕的臉龐,讓老管家不敢再多言。可是,尹素問知道,他越是說得絕情,心里越放不下。
所謂血濃于水,任憑他對喬家有再大的怨恨,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何況,方才那一番話,已經讓他自幼根深蒂固的仇恨瓦解了許多……
她真想一輩子與他在柳州平靜度日,然而,世外桃源只是奢侈的憧憬,他們注定無法月兌離凡塵。
「少女乃女乃,有客從京城來,說是想見您。」趁著喬子業出去了,老管家悄悄對尹素問稟告。
「誰?」她一怔。
「請少女乃女乃隨我來,一見便知。」
「管家,」尹素問忍不住道︰「本來,我以為你是只一個看門護院的,沒想到居然頗多心思。」
「呵,老僕我跟隨老爺多年,本來的確是想當個看門護院的,圖個清靜……」老管家笑道︰「可惜,人不找事,事卻找人啊。」
「看來,我也沒法清靜了。」她嘆了口氣,「好吧,來人在哪?我去相見。」
「少女乃女乃這邊請。」
老管家引著她,通過側門,繞到宅邊煙水湖畔,只見涼亭之中,坐著一女子身影。
尹素問大驚失色,緩緩靠近,心間怦然跳動。
「娘……」好半晌,她才微顫地道出這稱呼。
喬夫人轉過身來,淡淡而笑,只身前來,沒有帶任何僕婢。「柳州真是山明水秀之地,難怪兒媳你樂不思蜀了。」
此次前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畢竟,子萌之死,她逃不了關系,而且,還不辭而別。
想到那日被毒死的白貓,尹素問有些畏懼。
「你別怕!」喬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上前一步,和藹道︰「我知道子萌的死,與你無關。」
「娘……」她意識到娘她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你是否……發現了什麼?」
「我替子萌收尸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喬夫人遞過一枚戒指,「上邊,刻著一朵梅花。」
尹素問頓時臉色刷白,接過那證物,久久無法回神。
「我記得這是董家送的禮物,戒指一套四個,分別刻著梅蘭竹菊,當時,我把它賞賜給各房的大丫環了。」喬夫人徐徐道,「所以,若能找到這枚戒指的主人,便能找到真凶。」
「娘……這是在子萌身上發現的?」她好半晌才回了句話。
「對,他手心里握著呢。肯定是落水的時候,從那人指尖拔下來的。」喬夫人憤恨道,「戒指分發的時候,刑嬤嬤那里是做了記錄的,一查便知。」
「那麼,娘查過了嗎?」尹素問喃喃問。
「查過了,不過那冊子暫時不見,刑嬤嬤說她找著了再呈給我。」
「不必查了,想必那冊子已被凶手搶先一步銷毀了。」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一把撐住石桌,「我……知道是誰的。」
「你知道?」喬夫人大為意外,「誰?快說!」
「小盈。」她吐出驚人的答案。
喬夫人亦大感不可思議。「小盈?」
「是她平日所戴,我不會記錯……」尹素問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小盈是我的丫環,娘,你應該覺得就是我指使的吧?」
「我肯定不是你,你的表情騙不了人。」喬夫人深深嘆息,「原來是她……為什麼?」
「我也想不到……」她茫然搖頭,「小盈一向善良體貼,就算、就算……」
就算想要給子業做妾,也犯不著殺子萌啊!如此詭異的轉折,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丫頭現在可得意了,自從你走後,二房和三房都爭著要她,真不知是為什麼……」喬夫人透露。
呵,這她倒可以隱約猜到原因,小盈畢竟是侍候過子業的,二房和三房大概覺得她有用武之地吧?
「小盈的事暫時不提,待回京再處置!」喬夫人繼而又道︰「眼下,我想要問你,真打算在柳州待一輩子?」
「娘……」尹素問垂眸,覺得眼前的她好生奇怪。兒子死了,她不急于將凶手擒捕,反而在意一個無關之人的去留?
「呵,其實,子萌並非我親生。」喬夫人仿佛明白她的心思,答案石破天驚。
「什麼?」她只覺得體力不支,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意外。
「子萌出世時,老爺都快五十了,就算有心,亦無力。」喬夫人澀笑道,「可沒有子嗣,我在喬家的地位便堪憂。于是,我假裝有孕,從村婦手中買來了子萌,幸好老爺不疑有他。」
這……這也太離奇了。偌大的喬家,究竟還有多少秘密?都說朱門城府深,果然沒錯。
「不過,亦有可能老爺早已知曉,」喬夫人幽幽道,「但他對我心存愧疚,所以一直沒有揭穿,讓我晚年好有個依靠。」
子業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人?听上去,既深情又可怕。子業的性情,倒與之有幾分相似。
「但子萌如今已經不在了,我將來該怎麼辦?」她盯著尹素問,「還記得嗎?當日我助你賽足會奪冠之時,你承諾過我什麼?」
「確保娘一生平安榮華。」
「沒錯,子萌不在了,你有責任照顧我,怎麼可以獨自跑到這偏僻之地,自個兒圖清靜?」喬夫人揚聲道︰「你讓我下半輩子怎麼辦?」
「可是……可是……」她一介女流,又怎麼與喬府上下周旋?
「隨我回京。」喬夫人不容分說,「你回去了,子業一定會跟著回去,你們兩人便是我晚年的依靠。」
「就算我和子業回去了,又能如何?」尹素問憂心低語,「今日不同往昔,我們私奔出京,喬府上下早容不下我們了。」
「這個你不必擔心!」她胸有成竹道︰「我確保你們回去後,從前的地位招之即得。我表姐生的幾個兒子,沒一個爭氣的,豈是子業的對手?所謂當家,不是想當就能當,還得有真本事!」
此時此刻,尹素問終于隱約有些明白,為何當年子業的娘要讓他在寺里長大,遠離嬌生富貴。因為,男兒必須賤養,否則,終生不成氣。
「素問,勸勸子業吧……」喬夫人懇求,「勸他跟你一起回去。他身為喬家子孫,難道真忍心看著大宅將傾?總得有些責任吧?」
呵,她知道其中道理,亦可以猜到,此刻他也有幾分歸心……只是,礙于她,不肯回京。
懊怎樣做,才能勸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