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八月十六日至八月二十日,短短幾天之內全國風傳而起段祺瑞與日本簽訂賣國協議的消息,各省各市的重要報紙連續幾日的頭版新聞不約而同的都是有關此事的報道。誰也不知道消息從何而來,更不清楚為什麼全國各省幾乎是同時知曉此事。
但老百姓們關心的並非消息來源,而是這個消息的本身。日本人要承包整個華中與江淮沿海的鐵路,這讓已經拿到開版權的中國商人們大感憤怒。山東省原本還是支持北洋政府的地區,結果發現北洋政府早已經把青島、膠州灣許給了日本,頓時有一股被人賣了還替人數錢的驚怒。
至于其他各項條款的內容,幾乎都是有史以來與列強提交不平等條約之中最惡劣的條約。五年前愛國人士完成了反對封建帝制的革命,如今正滿懷期待建立一個富強獨立的新國家,矛頭早已經對準侵犯中國主權的列強,今時今日居然還有人變本加厲的喪權辱國,豈能容得下這口惡氣?
舉國下頓時陷入震怒,各地紛紛舉行各種抗議活動。尤其是在仍由北洋統治之下的北方諸省,學生們罷課、工人們罷工、商人們罷市。省會城市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游行抗議活動,從一開始的小型演說變成小股游行,又從小股游行發展成全城游行。
各界人士早就期待著南北和平統一,段祺瑞頑抗的戰爭完全是多此一舉,是破壞國家團結的無義之事。或許早先還有人對北洋表示同情,可這份協議曝光之後,再也沒有一個人有憐憫之心,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憤怒和恥辱。
這股民間的抗議情緒很快傳染到軍隊之中,之前接到命令調回北京的五個中央師,陸續傳來軍官抗議的聲音。起初只是中下級軍官聯名,要求總理府澄清此事,到後來士兵們情緒越來越暴躁,再加長久以來缺糧少餉,抗議很快演變成兵變。
從甘肅蘭州出發的中央第七師剛剛行進至慶陽,陝西督軍陳樹藩早已在邊境布下防線,組織中央第七師越境行軍路線。在前有阻擋,後無援兵,內部又兵亂不止的情況下,中央第七師師長迫于壓力,只好宣布拒不奉命。沒過幾天師部由于糧草匱乏,又發出通電宣布起義,接受執政府的統轄,並請求執政府盡快派出物資軍餉接濟麾下。
隨著中央第七師起義的先例,駐扎在山西的中央第四師同樣拒絕段祺瑞的命令,轉而向山西軍政府投誠。熱河、晉綏等地的駐軍也以糧草不濟、軍餉不全為由,延緩開赴北京的行軍進程。到最後真正抵達北京的只剩下中央第二師一部。
不僅如此,被段祺瑞視為最後希望的山東省督軍靳雲鵬也在八月二十一日發來電報,宣布山東省獨立。靳雲鵬是段祺瑞的門生,一直是北洋皖系軍閥的中流砥柱人物,只可惜這幾日濟南省城爆發大規模游行,他甚至抱著大不韙的決心下令警衛隊開槍驅散人群,哪里知道竟連警衛隊的士兵都同情這些愛國人士,遲遲不肯出手。
再加時任山東軍務總辦的張懷芝在一旁不斷慫恿,勸說靳雲鵬早點為自己做打算,萬萬不可陪同段祺瑞一起背千古罵名。緊隨其後又收到徐世昌、黎元洪從北京發來的電報,稱要想挽回段祺瑞的心思,全在山東一舉身。最終靳雲鵬不得不痛下決心,一邊宣布山東自治,一邊向北京總理府一封千字長文,懇求段祺瑞以國家民族為重,盡快通電下野。
段祺瑞在接到靳雲鵬的這份電報時,總理府的文官侍從們也辭職了一大半,留下來的都是昔日從家鄉帶出來的親信心月復。他坐在空曠又灰暗的辦公室總理桌後面,臉色蒼白呆滯,握著電報的手不停的顫抖。他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寄予希望的日本協議反倒加快葬送了自己,原本抱著必死決心與南方周旋到底的計劃,轉眼間竟然化為烏有。這種大起大落的心緒,真正的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總理府外的大街還有人在吶喊抗議,甚至大罵「段氏賣國賊」,游行的人群從五天前就一直沒有消停過。段祺瑞很像好好教訓一下這些刁民,市井小民豈能懂得國家大事?可是府內的警衛少得可憐,守住各處大門已經極為勉強,一旦開槍射擊游行的人立刻會引起更嚴重的暴亂,到時候總理府根本不足以收拾局面。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段祺瑞深深的嘆了一口氣,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語。「誰,是誰泄密?是誰害我?」
空蕩的辦公室沒有其他人,他的問話永遠無法得到答案。
沉默了下去,片刻過後他又顫抖的開口說道︰「大總統……宮保大人,我對不起你……我居然沒辦法守住咱們北洋最後的血脈啊!您就這麼撒手走了……把爛攤子扔給我一個人,丟掉北洋的罪名只有我段祺瑞來頂著了!」
言辭及此,他情不自禁的痛哭出聲,干瘦的身軀就像是二月的樹葉,一陣風吹過就能摧枯拉朽的帶走。這一刻,他的腦海里掠過往日的許多影像,從小站練兵到組建新式陸軍,從辦軍校到與洋人翰旋,從太後下詔退位到中華民國成立……一幕幕的畫面仿若就在昨天,又冥冥之中恍如隔世。
沉重的嘆了一口氣,段祺瑞竭盡全力收斂了情緒,無奈的搖著頭說道︰「我一心一意為了保全北洋的血脈,如今可好,北洋算是保不住了,我竟也被世人罵作賣國賊。這些星斗小民哪里懂國事,誰會情願這大好河山讓給洋夷?完了,一切都完了。」
突然之間,他眼前仿佛看見的一個身影,竟是大總統袁世凱。只不過此時的袁世凱並非病入膏盲的樣子,而是正值盛年的氣勢昂然。
「芝泉,一定要去談,讓華甫去,讓華甫……去……」
段祺瑞隱隱約約听到袁世凱在叮囑自己,這正是袁世凱臨死之前組後一句話。忽然之間,他只感到心頭有一股震痛,這才醒悟過來袁世凱臨死之前已經交代了後事,可是自己卻一意孤行一定要與南方相抗到底,最終才落到現在這副狼狽。
「大總統,我對不住你,你沒有把爛攤子推給我,是我自己糊涂啊……」
段祺瑞唏噓不已的說著,終于鼓起勇氣拿起桌子的鋼筆,在面前的一篇電文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顫顫巍巍的站起身來。他留戀的看了一眼身後的落地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中海的一片林蔭,沉重的嘆了一口氣,帶著沉重的步伐走向了門外。
當日晚,總理府通訊室發布全國通電,段祺瑞卸任北洋政府總理之職,決心返回故里隱居避世,從此不問政治。
八月二十二日一早,師景雲帶人將馮國璋從總理府迎了出來,受了幾日的窩囊氣,馮國璋心情很不好,不過好在事情都已經過去,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當天,他了解了一下江蘇的情況,知道曹錕、吳佩孚正在籌備反攻南京的作戰行動,于是發了一份電報到蘇州,委任曹錕、吳佩孚二人代理江蘇軍務,盡快奪回南京。
下午時,馮國璋又在新華門招待所的會議室,邀請徐世昌、黎元洪、陸宗輿、梁士怡等一批北洋政府的高官,召開了一場善後磋商會議,決心解散北洋政府,由執政府負責組織新的國民政府。
然而就正在開會之時,楊士琦一路不顧阻擋,突然闖入了會場,抓起最近桌子的一只茶杯向馮國璋擲了過去。
「你這老賊,咱們北洋就讓你活生生出賣了,大總統在天之靈也絕不會饒恕你。」
馮國璋一臉陰沉,之前心中本來就郁氣,此時又讓楊士琦潑了一身茶水,頓時惱怒的不行。好在這時徐世昌等人連忙站出來,將馮國璋勸住,又吩咐侍從警衛把楊士琦拉開。
「杏城老哥,你這是何必呢?事已至此,馮老將軍也是為咱們好。你看看,連段總理都引咎辭職,他的下野電文里寫的清清楚楚,願意南北和平一統。你可是怪錯人了。」黎元洪哎聲嘆息的向楊士琦勸說道。
「我北洋是中華民國正統,豈有向南方亂賊俯首稱臣?段總理好歹是一腔熱血,決心拼死一戰,你們卻一個個只知道見風使舵,恥辱啊恥辱!」楊士琦掙扎著大罵道,身的衣服都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楊大人,你就消停消停。大總統臨行之前我們都在場,他老人家最後的遺言都交代了,讓馮老將軍去跟南方談。馮老將軍現在正在履行大總統的遺志,大總統豈會怪責馮老將軍?」陸建章站出來揶揄的說道。
楊士琦怔了怔,頓時覺得語塞,可是心頭的一股氣總是舒不出來。他咬牙切齒的瞪著在場所有人,憤恨不已的說道︰「你們一個個說的冠冕堂皇,心里都只是在想著自己,有誰真心實意為了咱們北洋的?」
馮國璋憤怒的喝道︰「楊杏城,你胡鬧也要有一個限度。我們在座的哪一個不是為了咱們北洋謀出路?單單只有你人的想法就是出路嗎?今日我們沒空陪你胡鬧,來人,把他拖出去,未經通報不許任何人進來。」
侍從們架著楊士琦離開了會場,直到走廊楊士琦依然罵個不停。
眾人各自嘆了一口氣,隨後重新落座,繼續剛才中斷的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