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趙世杰的差事也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和戶部書辦幾經周旋,終于把斤頭定為十萬六千兩銀子,全部是北京由山西人開辦的日升昌票號的匯票,全國都可以通兌。
和裕泰交代的十一萬兩的限額還省出四千兩,這些錢,自然也就是落入他和其他隨行的兩個郎官的腰包。不過戶部報銷一事雖然落地,裕泰交代他的另外一件事卻始終沒有回復,這讓趙世杰心中焦急起來︰眼看著就要過年了,自己也該回去了。若是到了總憲大人面前沒有一個說辭的話,可怎麼辦呢?
因為這樣的緣故,趙世杰再一次來到馮府,借提前拜年之機,想再打听一番。馮培元知道他的來意,他也覺得很有點對不住朋友,答應此事已經有幾個月了,卻遲遲沒有回復——實際上,他連在皇上面前進言都不敢!每一次和皇帝在南書房見面,只要看著他那雙黑黝黝,亮晶晶的眼楮,不知道為什麼,到嘴邊的話居然又被吞了回去!
此次趙世杰過府,名義上是說年關將近,一來是拜年,二來是辭行;但是主客兩個彼此心照,只是不好明說而已︰「裕大人之事,培元不敢有一日或忘,只是皇上那里,實在是很難進言。」
「因伯兄不必為此事勞神,便是終無所得,也無礙的。」
「九契老弟如此說話,更讓人汗顏!」馮培元搖搖頭,深以自己能為人謀而不能為己謀而遺憾似的,不過很快給他想到了一個計策,雙目亮晶晶的望著趙世杰,說道︰「九契兄可知皇上于英夷入京,有意更改祖宗章法一事?」
「這?世杰人在北京,也听人說起過。」
「這便是了。從來求人不如求己。若是進言之事始終難有決斷的話,不如請裕總督自己上一份折子,陳言此事,若是能夠入得皇上法眼,培元在君前也就比較容易進言了。」
「陳言此事?」趙世杰總是常年遠離京畿,于這等朝政大計不是很清楚,疑惑的皺起眉頭,把胳膊放在幾案上,身體前傾︰「不知道進言之法,所謂者何?」
「袁午橋前些時日上了一份折子,其中有言‘斥蠻夷’一事。皇上于御門听政之時專就此事有過宏篇大論,主旨還是為袁午橋封奏之言的‘抑民心以奉外’做解釋,大意是說,國家經歷兩百年,大清之外列強紛起,偏都是些不知禮儀,未識教化,萬事全唯武力是尚的蠻夷,我大清卻總是抱著過去的成例,不做任何改變,今後再有如先皇二十年之事的話,國家板蕩,百姓受苦,又當如何?」
趙世杰也曾經見到過宮門抄,只是其上的內容已經和馮培元的話有了很大的出入,只有一句「列夷久寇邊陲,我大清以禮儀之法待之,終難填彼者欲壑……思及百姓赤子,飽受兵燹,朕常有己饑己溺之心」的話,如今听馮培元的話顯見是和皇上私底下交流所得。
看起來,真的應該找一個更好的機會到京中任職,只是這份朝政得以與聞的因素,便足以令自己這樣在外省為官的人費勁鑽營,也難以知曉的。
馮培元繼續說道︰「皇上的話中雖然並無具體的新政當如何行之的措施,卻也將聖意攸歸很清楚的表達了出來。此時,若是裕總督能夠上折子,對新政之事闡論高見的話,想來,其他的事情就好做得多了。」
趙世杰心領神會的點點頭︰「多承關照!此事待我回去之後,向總憲大人面稟。」
「哦,尚有一節︰皇上最恨的便是以內廷勾結外官,做揣摩聖意之言,所以……」
「我明白,我明白的。」趙世杰嘿嘿一笑,端起了酒杯︰「此事不勞因伯兄掛心,世杰全然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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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一,內閣,軍機處在乾清宮奏請皇帝,道光三十年封衙從十二月二十一日起,到咸豐元年正月十六日止,在這二十六天之中,除軍機處有人入值,緊急軍情照常封奏之外,京內京外一切公事全然休止。
除卻封衙事宜,還有很多事是要趁這個機會做最後的決斷的︰首先就是明年改元,照例是要停止勾決,大赦天下,發行新錢,元旦(這里的元旦是指大年初一)朝會,重華宮賜福等等一些瑣碎事務要等皇帝的旨意。
皇帝高居御座之上,全套的朝服出臨朝會,向下看了看乾清宮中站得滿滿當當的臣工,滿意的一笑︰「道光三十年之政事于今天便算是告一段落了。列位臣工輔弼朕躬,一年來多多辛勞了。從明年開始,便是咸豐元年。說起來是很久遠的事情,其實不過是幾十天而已。列位當一體大公之心,如今日這般勤懇輔佐,須知保全朕之令名,便是保全爾等身家富貴。」
「皇上聖訓在耳,臣等自當謹遵不悖!」
皇帝一笑,提高了一點嗓門︰「載銓來了嗎?」
載銓越班而出,在丹墀下跪倒︰「奴才在!」
「載銓,你是九門提督,值此年關將近之時,多多的派人在九城巡查,鰥寡孤獨,貧病疾苦之人,朕已有恩旨下發,你會同各里保甲,要把朕的一番恩賞切實的落到實處。不可有半點貪瀆之事發生,明白嗎?」
「是!奴才自當用心查訪,不使皇上恩賞有被蠹吏貪瀆。」
「嗯,你起來吧。」皇帝繼續說道︰「每年賜福之事,皆是在重華宮淑芳齋進行,今年我們改一改,就在南書房吧。也省得眾多臣工深入內院奔波之苦。其他的一切常例,皆照往常。」
「喳!」
新年前的最後一次朝會從來都不會有什麼具體的政事,只是一些官話需要向大家曉諭一番,很快就散了,皇帝回到養心殿,傳來東暖閣四執事太監換過常服,起駕南書房,許乃釗,蔡念慈,馮培元和何桂清已經等在門廊外面了,行禮站起,跟在皇帝身後步入閣中,碩大的條案邊已經準備了厚厚的一摞朱紅色的條幅︰「唔,好多啊!」
「是!」許乃釗輕笑著說道︰「今天是皇上登基之後第一個新年,自然的,賞賜的福字也就多了很多。」
「旁的事還可以捉刀代筆,這件事嘛,可就是得由朕親力親為了。」說著話,皇帝微笑著挽起袖口,問了一聲︰「今年第一個是誰啊?」
「回皇上話,是肅王爺。」
「叫吧!」
「喳!」
內侍傳喚,78歲的肅王爺敬敏緩步走進南書房,在條案前躬身拜倒,行了一跪兩叩首的大禮,趴伏于地,等待著。
皇帝沒有說話,徑直一伸手,六福趕忙拿起放在一邊的紫檀木盒子,打開來里面是一支筆,這是當年康熙用過的,本來只是為翰林院編修慎行書寫過一個‘福’字,待到世宗即位,為了表示克紹箕裘,便把此事作為了慣例,把這支筆命名為‘賜福蒼生’筆,每年只使用兩次︰第一次是在元旦,寫一‘福’字陳于乾清宮正殿,用後即存,等到年關將近的十二月初一再取出來,用來為列為臣工書寫。
用來書寫福字的箋紙分為兩種,第一種是生絹敷以丹砂,上繪金色雲龍,是為宮廷所用,另外一種是朱紅箋紙,是南方進貢的賞用箋紙。
皇帝快速的書寫了一個大大的‘福’字,由六福和董承祥捧著,從跪伏于地的敬敏身上移出,這個過程有個好听的名字,叫‘滿身是福’。完成之後,敬敏第三次叩首︰「奴才,謝皇上天恩。」這就算是完成了謝恩的禮節。
一句話表過,手中不停,幾十張用來書寫福字的箋紙都寫完了,有份謝恩的臣下行禮以畢,各自退下。再下面的,就是南書房中幾位近臣的福字要書寫了。
皇帝一邊命人展開箋紙,一邊像是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朕問你們,可知道為什麼要把本來在重華宮淑芳齋中進行的賜福字之舉,改為在南書房進行嗎?」
許乃釗幾個互相看了看︰「臣以為,皇上體恤臣下,不忍眾位大人奔波之苦,故而有此一舉。」
「這是朕剛才在乾清宮向列為臣工說的話,何必要你們來重復?」他連頭都沒有抬起,拿著筆在‘松花玉’的硯海里慢悠悠的濡著筆端,卻始終不肯提起筆來書寫。
何桂清在一邊等待著,見皇帝面色不愉,突然張口而出了一句話︰「以臣愚見,皇上此舉,乃是為將來在我朝堂之上推行新政做鋪路……」
一句話沒有說完,皇帝凌厲的眼神向他瞟了過來,何桂清趕忙跪倒︰「臣胡亂言語,請皇上責罰!」
「你能見識到這一層,總算是不枉先皇和朕將你撿拔在旁的一番苦心!」
何桂清趕忙跪了下來︰「皇上一語褒獎,臣惶悚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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