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課是朝廷賦稅第一來源,所佔比重最大。每一年收入多寡,要看官鹽銷路多少而定,多年來蕭規曹隨,內中弊端重重,難以排解。而其中最大的一項弊端,就是私鹽猖獗,幾佔到正課的三成左右,滿清歷任君主,無不為此事而絞盡腦汁,意圖剿滅鹽政走私,不過始終收效不大。
道光初年,皇帝新君登基,也曾經下大力氣整治私鹽販賣,當時的兩江總督蔣攸銛(音先)奉旨主持此事。最後卻弄得身敗名裂,客死他鄉(關于蔣攸銛的事情,不是本書的範圍,略去)。
繼任的是陶澍,很有一番振奮精神,而且他當年任職川東道時,便整治過川省鹽務,也很有手段,將個兩淮,揚州等地的鹽商整治得俯首帖耳,再無原來那等浮華、豪奢之氣。
鹽政弊端,是從淮北淮南鹽場就開始的,先說淮北︰積弊在壩杠。鹽從濱海鹽場運出之後,要經過五個壩,每過一個,就要過稱改包,未改之前稱一次,改之後再稱一次,故稱為五杠十壩。杠者,竹杠,用來抬鹽之用。
過關完畢,才能最後裝載大包,運往指定銷售的地點,稱之為‘岸’。
在五杠十壩的過程中層層盤剝,處處花錢,每一引鹽須費十兩銀子,這些錢最後都要加到鹽運的成本中去,等到正式落到小民的手中,自然造成了官鹽的價格遠遠高于私鹽——這也就是私鹽為什麼屢禁不止的原因。
再說淮南。淮南的弊政在于浮費。這種浮費的存在,便是陶澍和兩淮鹽商沖突極大的最主要的原因。大約是這樣的︰每一年除了上繳的正課之外,鹽運收入中的一部分會單獨開列出來,交予揚州的鹽商總會,各種亂七八糟的錢加在一起,總有貳佰數十萬兩之多。這些錢都是寫在國家鹽務正課之中的,多年沿襲而下,輕易沒有人敢于插手改變。
鹽商總會位于揚州,由八家主持,名為‘總商’,公會名叫‘鹽公堂’,公費之中一切支出,都由這八家決定,便很有了一些假公濟私,浮開公費的由頭,除此之外,更有為安排私人而成立的各種務本堂,孝廉堂,每一個掛上牌子就要有幾個,或者十幾個董事,每一年只是支給這些人的銀子,就要花到二十幾萬兩!陶澍銳意革新,只保留了作為養老院的普濟堂、育嬰堂、書院、義學,除了這些,其他的一切統統廢除。
而實際上,除了鹽商總會要靠浮費來享樂之外,還有一些人,便如同鹽政,運司書役的薪工飯紙,並乏商的月折等項,鹽政衙門所收的公費,匣費,也都在廢除之列。(關于鹽政的弊端,後面還會有仔細的文字介紹。)
那等平日里靠鹽官,鹽商而活的寄生蟲們,一旦斷了活路,自然大生恐慌,因而使用種種手段,阻撓其事,好在道光對陶澍信任有加,放手使用,歷十年之久,終于收功。估計十年之間,國家增收的鹽課,就多達貳仟余萬兩!
想當然的,他這種做法也是極度的遭恨。鹽商素稱豪富,平日里閑來無事,便以‘葉子牌’為消遣,本來牌上都是一些三國、水滸中的人物,因為鹽商深恨陶澍,便將他以及其家人也畫到牌上,有一張牌是畫的兩個樵夫,各自執斧,在砍伐一株桃樹,以雙斧伐桃(陶)咒其早死,怨毒可知。而這張牌,也是全副牌中最壞的一張——模到這張牌,就算整把再好,也要全輸!就如同牌九中的‘敝十’了。
而陶澍也算‘不孚眾望’,以不到六十之齡早逝,後任的應該是林則徐,不過奉旨赴廣東查禁鴉片(陶澍死于1839年),改派陳鑾奉調兩江,他是陶澍的表弟,本來可以克紹箕裘,一承前任之志,不過他更加不幸,繼任不到一年,就在年底病逝于任上,再其後的諸如伊里布,裕謙,牛鑒,耆英等人,碌碌之輩,皆不足數。
更糟糕的是,廣東之事發作成大清有史以來最最嚴重的一次武裝沖突,不論是八旗、綠營,面對英人的船堅炮利全數敗下陣來,朝廷景況著實可憐,也就顧不得鹽商們損公而肥了。幾年的時間過去,竟是又恢復到了當年的紙醉金迷的煙花勝地,陶文毅滿腔熱血所鑄就的成果,全數化為流水!
這都是本朝故事,龔裕自然熟知,而且他歷任疆臣,于鹽政弊端見得多了,也深知若不能一舉蕩滌泥沙,長期下去,只恐小民深為鹽政所苦,就將有大不忍言之事發生,廣西邪教之事,前車可鑒啊。
思及于此,龔裕披衣而起,命听差取來燈燭,坐到書案前草擬了一封奏折,痛陳鹽政弊端。不過他是湖北巡撫,是管不到兩淮鹽政的,只能是就官鹽到‘岸’之後的弊端做一番陳述,並請求在省內先做試行。
官鹽到‘岸’,照例還要上繳一份官費,這種支出就是叫做‘匣費’,而且匣費無定額,一般每引鹽加收一兩二錢,同樣的,都要算在成本之內。
他想要達成的,就是在這方面做文章。將匣費大幅度降低,等于便是減去了一部分官鹽的成本,自然的,價錢也就會降下來。另外,他在折子中又提到了兩條︰第一,便是在淮北鹽場行票鹽之法,票分三聯,分別注明數量,運銷地點和限期,鹽票不離,否則便以私鹽論。便如同後世所用的發票。
第二條便是要狠狠的打擊私鹽販賣,請皇帝下旨,責成沿江,沿湖,沿河綠營水師,八旗兵勇大力抓捕,然後依法治罪,總要讓他們知道官法如爐方是正理。
龔裕能夠做到地方巡撫,自然不會做那等與人爭功之事,湖北省內的陋規改革可以一抒胸臆,兩淮鹽政一段,他只是將去年陸建瀛所上的折子中關于一改鹽政弊端的文字原封不同的拿過來謄寫上,其他的,一概不提。想來也不至于觸陸建瀛之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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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建瀛陳述的關于漕運改革深有阻力的條陳有六條,首言雇沙船之難︰「……海運創始,人情觀望,商船既虞壓雇,復懼難交,以致畏縮避匿。」
第二條說管理不易︰河運沿途負責照料,裝卸漕糧的兵弁有千人之多,仍不免有失火,落水之事發生,現在改行海運,章程全都是新定,與實際情況是不是能夠吻合尚不得知,承運的委員也怕有閃失,擔責任。
接下來的兩條是談交米時的困難,一是同時雇佣沙船,不敷使用,這樣交米的時期就會出現‘參差’,既恐‘停船待米’,又怕‘米到船稀’。而且還會影響風信。
最後的兩條是談及海運的費用,爭多論少,很難調停;再有最後一節便是風信︰商船赴津,風利東南,回帆又宜西北。如果第一次風勢不順,就會影響第二次的運輸。
這封奏折本來也是陸建瀛無奈之舉,這一年多的時間里,他在兩江任上實在是承擔了太多來自各方的求告和請托,甚至連京中的祈雋藻,也托人為他帶來一封書信,隱晦的提出,請他上章皇帝,請求暫緩進行漕運改革一事。
誰知道封章奏上,引發皇帝天顏震怒!在給陸建瀛的廷寄中,皇帝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上年該員進京之時,朕曾有言︰漕運之事牽涉甚廣,然朕一心修改前朝弊政,正需陸建瀛等用心辦差,便偶有阻力,朕也當為其一力承擔。言猶在耳,而該員已生畏葸不前,駐足觀望之心,誠令朕大失所望!」
除了這篇由軍機處下發到總督衙門的廷寄之外,皇帝還特別在奏折的留白處加了一段文字︰「你在兩江如此做事,朕斷斷不會容許!你這樣人,朕以國士待你,真真是比罵我還厲害。你若心存此念,不有非災,必遭天譴。我勸你還是好好的做你的罷。」
接到奏折,陸建瀛給嚇得魂飛天外!趕忙再一次上折子請罪,這一次皇帝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批了句︰「知道了。」就扔到了一邊。
陸建瀛心中又是懊惱,又是失悔!為人臣子者,能夠上邀帝寵本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偏生自己剛剛有這樣的跡象,又為人說動,上了這樣一章不合時宜的奏折,想來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而近日龔裕上的關于在湖北省內就鹽運浮費大得帝心相比,宦海榮枯立判,竟是來得這般的快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