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山東大案
皇帝有一句話沒有說錯,福濟確實是定郡王載銓保薦的,其時是在道光二十八年。
福濟姓蘇完派爾佳氏,瓖白旗,原是舉人出身,卻由順天府教授升遷為詹事府贊善,成了翰林。道光二十六年由文轉武,在山東、河南和遍地蜂起的白蓮教交了幾個勝仗,賞花翎賞黃馬褂、賞巴圖魯名號,凡是一個武官所能得到的榮寵,很快地都有了。
福濟署理過曹州府,曹州府民風強悍,一貫多盜賊,而他又專以‘會捉強盜’出名。府衙照牆下十二架站籠,幾乎沒有空的時候。可是曹州百姓知道,在站籠中奄奄一息的強盜,十之是安分良民。無奈上官都以為他是清官,也是能員,像這樣的官兒,平時總不免狠些。所以盡管怨聲載道,卻很能得人賞識。
據說道光帝就很器重他,認為他是和琦善一樣的旗人中的後起之秀,再加上定郡王不時的君前為他美言,一路高升之下,坐上了山東省按察使司的高位。到任之後,福濟在省內大展拳腳,將在曹州府所行的手段照樣拿來,弄得省城之內談其人而色變。
不但在對待百姓上手段嚴酷,福濟為人貪壑不足,仗著有定郡王在朝為倚靠,將一省上下全不放在眼里,就是上峰的景廉,他也不很當回事。搜刮來的民脂民膏全數填充了自己的腰包。
一省撫台大人的景廉倒是很讀過幾天書的,當年也曾經充任過上書房師傅,不過上書房是一個很特殊的所在︰漢人教師稱師傅,授課的時候是有座位的;滿人師傅稱‘諳達’,而且沒有座位,只能站立授課。
多年沿襲成習,滿人諳達在上書房中經常為這等不公之處與漢人同僚杯葛不斷,景廉就是其中之一,到後來實在難以忍受,便走通了穆彰阿的門路,外放了出去。
他是因人成事的庸人,當年任職直隸巡按道的時候,也不過是將事物交托下屬,自己依例畫喏而已。說來也很奇怪,他這樣的做法居然為他贏來了極好的口碑,處處事事有人奉承,官運自然也就變得通暢起來,到了咸豐元年,被皇帝撿拔為山東巡撫。
他知道自家事,錢糧有藩司處理,刑名就全盤交托給福濟,自己樂得清閑,一路逍遙至今,直到本年的四月十三日,出了一場大禍——
咸豐元年的夏秋之際,萊、平兩縣多日干旱無雨,眼看著旱情已成,任職泰安知府的田書元一邊上書朝廷,請求減免府中年記田地賦稅,一邊請求省里幫助,藩司開藩庫購糧,緩解百姓嗷嗷待哺之苦,自己則命令兩縣的縣令抓緊安排輕壯民夫挖井取水,以求自救。
萊蕪縣的縣令叫項進,上海人,捐納出身,在這萊蕪縣的大老爺任上做了三年。咸豐元年的時候,有御史參劾他在任上︰‘在任一年,虧空累累’,後來田書元派人查明,情況屬實,免了他的縣令。省內藩司衙門掛牌,派了一個叫汪誠的候補知縣接任。
汪誠到任之後,卻發現縣里的糧庫全然空空落落,完全沒有辦法做交接——明清縣官,其責甚專,庫銀糧米不妨做出虧空,若是因為公事,而且虧空不是很大的,自然有上官體諒,官也很可以做得下去。即便離職,州里的上官也會責請後任為之填補虧空。
久而久之,便成了慣例︰某官到某縣去,須以照冊接收,也就是承認前任未曾虧空(或者虧空不大)為接任的條件。虧空不多,自然陳陳相因,照數移交,但接事以後,發現前任留下的虧空太大,實在無法彌補的,則必會及早退身,反正一省之中候補知縣很多,不怕沒有人來嘗試。
項進之辣手就在于此︰虧空搞得連敢于嘗試的人都沒有鬧到最後,還要請他來回任不可其實這也是他聰明的地方,如果自己填補了一部分,使後任覺得事尚可為,則又何必‘倦勤’?這就是官場上所謂的‘抗不彌補’,為‘自固之計’
回到任上的第二年夏天,縣內大旱,項進開始組織民夫挖井取水。按照朝廷的則例,這樣的民夫每人每天有六錢銀子的工錢,他想了個點子,請來了縣里士紳、教官、訓導、三班衙役等人說︰「天值大旱,想來朝廷不久便會有恩賞錢糧下撥,萬歲爺身在九重,記掛百姓,這一年的錢糧,怕就是要免除了。不過,萬歲爺體貼我等,我們卻也要努力報效朝廷,本官以為,大旱不是人力能夠挽回,我等卻不能因為天旱而少了孝心。所以,本官發奮報效,自捐半年的俸祿,以為填充我縣本年賦稅額度。其余不足的部分嘛,就要靠大家多多支撐了」
很多人都知道項進上任以來錙銖必較,刮得天高三尺,听他居然肯捐出半年俸祿,都覺得奇怪,又心存疑竇,有個士紳便問道︰「大人,不知道這多多支撐,可有所指?」
「本官想,首先就是要把征用輕壯的浮費減輕一些。朝廷有成例,本官也不敢違背,不過,若是大家同心,人人自主踴躍,想來,能夠節省下來的,也是很大一筆款子呢」
于是大家便明白了,大老爺是要借節省下來的這一大筆工錢銀子為自己邀名。其實不但是邀名,更要斂財。不過邀名是落在實處,斂財的背地里實行的,旁的人只能夠做這樣一番推測,到底是否如此,自然是全無證據,也就不好說話。
當下各自點頭,紛紛散去,接下來項進出了一張告示,把和地方上士紳相商的結果告訴百姓,這一來便有些強人所難了︰既要挖井出力,縣里還要克扣工錢,讓百姓到何處去說理?有那亢言有聲,以罷工相抗的,項進便派人抓了來,學著福濟的樣子,置在站籠中,放在縣衙外的照牆下面示眾。
七八月的天氣,驕陽似火,不到半個時辰,人就給難過的頭昏眼花,雙腿都休想能夠保持直立,其中困苦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靠著這樣的酷烈手段,百姓‘自發’捐出工錢銀子的做法,終于給他推行了下去。
到了省中的藩庫銀子解到,項進更有的是手段,只是購買糧種上買低報高,就為他貪了不下一萬兩千兩銀子。其他的諸如虛報民夫人丁,虛領工錢之事,更加是只靠他和錢糧師爺的一支筆便可以輕松蒙混過關。貪墨來的銀子上下打點,賂遺四方,此事竟是只在縣里為他帶來了項扒皮的惡名,于他的仕途全然無損
事情壞在他貪心不足,竟想插手貪圖朝廷下撥的賑濟銀子上。泰安州知府田書元是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三甲出身,不能入翰林院當庶吉士,榜下即用,分發到河南為官。
他和項進一樣,也很是愛財,不過總算是學成出身的,有一點良知,更多的是拿一些自己刻印的書,諸如《太極圖說》《朱子圖鑒》之類的,向百姓、士紳、下屬之人推銷一番,比之項進的窮凶極惡,已算是清廉得緊了。
朝廷賑濟的銀子是專款專用的,經由本省藩司衙門轉撥到泰安府,又給項進盯上了,為了能夠大肆攫取,他特別命人找到和他同樣是捐納出身的平陰縣縣令趙光,和他定下了一條計策。
趙光是河南人,在任上處處以近在咫尺的萊蕪縣縣令項進所言所行為馬首是瞻,項進在縣內搞了一出‘跳加官’,他也不甘人後,有樣學樣的自捐俸祿,而且,項進捐了半年的俸祿,他則捐了一整年的俸祿。而背地里的手段,倒可稱是和項進沆瀣一氣,一丘之貉。
兩個人定下計策,各自乘官轎到了府城,遞過手本之後,田書元知道他們是為了賑濟銀子的事情而來。他畢竟是正途出身,也知道這樣一大筆的賑濟銀子的發放和使用是否能夠落到實處,時時都有御史瞪大了眼楮瞧著,一旦有失,彈章奏上,不是當耍的。
把兩個人請到廳中,彼此見禮之後,他問︰「貴縣,遠道而來,辛苦了。」
「卑職不敢。大人為賑濟災民之事宵衣旰食,方才是真的辛苦。」
「我看過你們上一次呈上來的公事,貴縣之中,流民百姓生計可安頓得穩妥了嗎?」
「卑職兩個不敢隱瞞大人,這一次來,正是為了這件公事的。」
「哦?怎麼說?」
「從今年五月份到現在,轄地之內一場雨也沒有下過,百姓嗷嗷待哺,省里、朝廷分別撥下銀子購糧救急,不過大人您也知道,只是我這萊蕪縣內,就有民戶五千三百六十二戶,人丁在兩萬上下,這一天之中人吃馬喂,不論是糧谷,草料,舍粥用的粳米,花費總要在數百千兩上下,還不用提雇請民夫挑挖深井,以圖取水,這些也都是要花錢的。卑職不敢欺瞞大人,省里下撥的銀子,早就為縣里花得光光,所以卑職以為,是不是把朝廷下撥的用來購買糧種的銀子,暫時……拿來,總是要先讓百姓吃飽了肚皮再說其他啊?」
「是啊,卑職治下也是同樣的。」趙光在一邊也說︰「不但是我和項兄治下之地,今年七月份鬧蝗災,東阿縣也遭了災,從那里逃過來的難民也擠到這里,卑職人微言輕,沒有逢到上峰的公文,萬萬不敢封鏡。知道這里有舍粥,每天來的人越來越多。還不用說內中有那偷雞模狗、撬門別鎖的,哄搶糧食、鹽店的就比往年多一倍不止——卑職派人去抓,卻是抓不勝抓——人太多了,竹板子都換了三次,新換的又打劈了」
田書元也是深深皺眉︰項進和趙光的話沒有撒謊,萊蕪、平陰兩縣確實有很多流民涌入,不論是民生,治安,調度,管理都非常的讓人頭疼。只是,把朝廷拿來準備為來年春天購買糧種的銀子用做它途,將來追究起來,自己厥罪甚偉,倒要認真思慮一番呢
見田書元有畏葸之情,項進和趙光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又說︰「其實,大人若是擔心其中擔了關系的話,不妨上省里去一次?問一問景大人的口風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