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快美()
肅順自問居所的整修很是有文人氣息,卻不想皇帝從下車伊始就開始笑,「上一次在也閑居听人說,樹小房新畫不古,此人必是內務府,朕看你這個奴才,雖然不是內務府出身,比之那些人,倒更有幾分銅臭味道這都是什麼啊?」
有些話是皇上可以說,旁人不能說的,崇實和翁同龢也曾經到肅順的府中來過幾次,見到府中到處都是一派富麗景象,都認為難逃窮人乍富之諷,听皇上這時候說起來,二人便笑,「奴才是俗人。」肅順說,「在這熱河買下這樣一處房產,原也不敢求什麼清幽雅致。左右奴才也不會結交外人,就是有些失當之處,也不會為人所知。」
幾個人在園子中走了幾步,前面便是主人所居的正廳,上面的匾額寫著‘雲帆月舫’四字,兩邊的楹聯是,‘疑乘畫掉來天上,欲掛輕帆入鏡中。’「這一處還好,只是楹聯和匾額用了兩個‘帆’字,還要仔細推敲。」
目光在周圍的景物上搜尋,還想再說點什麼,肅順卻怕皇上凍著,趕忙躬身,「皇上,」他說:「外面天冷,還是進到廳中吧。」
到了廳中,皇帝更加樂不可支,正廳中間,擺放著一張紫檀木的八仙桌,幾張太師椅,擦得一塵不染,這也罷了,在桌子的中央,居然放著一盞洋燈,玻璃罩子擦得極亮,里面一支蠟燭,似乎也是新近換上的,紅彤彤的,煞是好看。
「你糊涂了?」皇帝回身笑道︰「哪有把洋燈擺放在這里的?」
「回皇上話,這有個緣故。」肅順很從容的解釋︰「奴才讀書不多,識字不全,有時候要看點什麼,很覺得費勁,便要把先生請到書房去,一點一點學。後來給奴才發現,這樣的做法不妥。」
這段故事是崇實幾個人已經知道的,卻不好說破,忍著笑在一邊听著,「後來,奴才就想,這樣一次一次把先生請到書房,總不是辦法,就改為在正廳府之中和先生學。只是奴才年紀大了,悟性好,記性不好,背書背不來,先生就生氣。最後沒有辦法,只好自己暗自沒人的時候多多用功,就是今天皇上看見的,每天點一盞洋燈,在燈下學習。其實,不但是在奴才的廳中,就是其他的房中,也有這樣的洋燈的。」
皇帝一開始還保持著笑容,逐漸的,笑容逐漸隱退了下去,「你這樣做很好。」他說︰「朕早就說過,不要恥于做人家的學生;最羞恥的事情不是我們不及人家,而是在于明知道不如人家,明知道自己有短處,卻還是抱殘守缺,不肯學習,不肯放下天朝大國的架子,去向那些在很多道學家口中的蠻夷之邦學習的勇氣這一點,肅順,你做得好」
「奴才不敢」看皇帝面色轉正,肅順幾個都跪了下來︰「皇上是天下第一有才學之人,奴才學識淺薄,平日里皇上偶有臨問,奴才經常要搜腸刮肚的想上好半天,才能知道皇上想問奴才什麼,奴才一個人事小,耽誤了皇上的國事事大,所以,也只有以勤補拙,以期不負皇上垂問。」
皇帝呲牙一樂,「朕不用你吹捧。」他說︰「前面給朕帶路,在你這府里看看。」
在府里轉了一圈,皇帝舉步進到書房,紅木的家具以外,還有一架書,牆上掛著字畫,有戴熙的山水和鄧石如的隸書,都是近時的名家。多寶架上陳設著許多小擺飾,一具形制極其新奇的銅香爐正燒著香。青煙裊裊,似蘭似麝,觸鼻心蕩。
肅順恭請皇上在書房中準備的軟榻上落座,自己則向後退了幾步,向門外招招手,于是,腳步聲輕輕響起,一個臉蛋紅紅,低垂粉頸的女孩兒手中托著蓋碗茶緩步走近︰「老爺?」
「別怕,別怕。」肅順低聲的囑咐她,「進去之後,先給皇上磕頭,知道嗎?還有,跪在那里,皇上不讓起來,千萬不要自己起來,知道嗎?」
女孩兒臉兒更紅了,聲如蚊訥的應了一聲︰「知道。」
「進去吧,進去吧。」
于是,女孩兒低垂著頭,托著茶盤進到房中,皇帝正在口渴,倒沒有注意給他端茶進來的人是誰,接過茶水喝了幾口,一低頭間,只見一個穿著翠綠色綢子夾襖,梳著三丫髻的女孩兒跪在自己面前,卻不說話,「你是誰?」
「我叫……不是。」只說了半句,女孩兒立刻慌亂的搖搖頭,「奴才叫尤蓮,是大人命奴才來伺候皇上的。」
「啊,」皇帝猛的想了起來,「你就是那個尤蓮啊?抬起頭來?」
尤蓮在肅順府中呆了有兩個月的時間,肅順並沒有和她及家人撒謊,他的府中也確實很少有下人伺候,不過自從把她領進府中,肅順卻只是請來嬤嬤認真教授規矩禮儀,其他的府中細務不讓她經手——在府里的下人看來,尤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做老爺的側福晉的,如此一個將熱的冷灶,不趁涼的時候燒一燒怎麼行?所以,不論的府里的管家還是一眾下人,都處處殷勤,時時伺候,弄得尤蓮有苦說不出,心里難過,暗中埋怨父母,不應該答應肅順的請求,將自己送到這里來。
肅順待她卻是守禮甚嚴,每日里只是讓她學習規矩,又取來旗下女子的衣服讓她穿上,只是一樣,尤小姐是裹足,穿不來‘花盆底」就是放開了,也是緩不濟急,便只好仍讓她著平底鞋,在各處行走。
過了一段時間,尤杉家中事務停當,帶著妻子過府來探望女兒,見女兒衣著光鮮,容顏秀麗,夫妻兩個很是為女兒歡喜︰看起來妞妞不但不曾在這里受苦,反倒像是比家里更加容光煥發了?不過做母親的心細,認真打量之下,給她發現,女兒眉宇之間雖是麗色依舊,卻又像是有著哀怨之色。
趁著丈夫和肅順說話,尤太太把女兒拉到一邊,「妞妞啊,」她問,「在這里住得可還順心嗎?若是不從人意的話,娘和你爹說,拼著花上幾兩銀子,也好把你領回家中?左右又沒有賣于他們?」
「沒有。」妞妞說,「大人對女兒很好,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大人和女兒說,將來有一天,怕是要將女兒送進宮中。」妞妞不解的看向母親,問道︰「娘,送到宮中是什麼意思啊?我問過大人,他說過幾日自然就明白了。」
尤太太大驚失色也顧不得失禮,快步到了廳中,大聲質問︰「肅大人,我听小女說,您是要將她送入宮中,可是的?」
尤杉也嚇了一跳,轉頭看著肅順,很有點氣急敗壞的模樣︰「肅大人,內人所說的,可是真的?」
肅順見事已揭破,也無謂隱瞞,當下點點頭︰「不錯。」
「大人您當初答應小人,小女入府,絕不做……」
「絕不做什麼?」肅順沉下臉來,大聲說道︰「我當初答應你們,令愛到我府中,絕不做我肅某人的側室,也不給她做任何粗重使喚,而且又每月有三天假期,可以回府探親,可有食言的地方?」
一句話把三個人都給問得愣住了,「這?」
「老爺,老爺」尤杉急得雙淚交流,「小的就靠這個女兒養老……」
「唉你老糊涂了」肅順硬將他的話打斷,「這是別人求不到的事,你怎麼倒得福不知?不識得眉高眼低,真也虧了你是做大生意的怎麼這麼傻?皇上若是看上你女兒,別說是你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再多,也得撒手啊再說,這哪里是壞事?如果尤蓮得寵,你作興就是‘皇親」還怕沒有人養你的老?」
尤杉和妻子目瞪口呆,怎麼也想不到肅順居然如此翻臉無情,只听他繼續說道,「你們也不用擔心,」他搖搖頭,站了起來,「其實,便是你們想把女兒送進宮去,也要皇上看過、喜歡你家女兒之後。若是入不得龍目,你放心,我把你家女兒還給你送回府去」
這樣的話對夫妻兩個倒是意外之喜,尤杉趕忙追問了一句︰「大人可不是誑我?皇上若是不喜小女,就將小女送還?」
「我誑你作甚?」肅順又轉了一副笑臉,給廳中隨侍的下人使了個眼色,把尤蓮半扶半脅的帶離正堂,這才說道︰「老尤,尤太太,你們想想,皇上要是真喜歡上了你家女兒,這是多大的福氣?先不提一人得寵,全家受福,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只說憑蓮小姐的容貌,顏色,到了宮中自然是……」他想了想,給他想起一句唐詩︰「三千寵愛在一身了。到時候,皇上一高興,給你家抬了旗,你就是響當當的旗下大爺了。再做生意,無往不利,不比你現在在這熱河城中要舒心暢快得多?到時候,你就是富貴逼人來啦」
尤杉和妻子給他說得暈頭轉向,話當然動听,但總覺得有一點不大對勁,只是說不出不對勁的地方在何處?
看到夫妻兩個陰晴不定的臉色,肅順心知他們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鐵打到緊要關頭,還須狠狠捶它兩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極其鄭重的臉色說道︰「此事關乎府上禍福榮辱,請慎重考慮。語雲︰‘小不忍則亂大謀」朝壞的地方去想,不測之禍,恐怕還要蔓延到三親六眷。」
「什麼……」尤太太終于是婦道人家,給肅順的話嚇到了,茫然無助的左右看看,「什麼不測之禍?」
「什麼禍?」肅順冷笑著,又加了一把火︰「滅門之禍」
「滅門?」尤杉睜大了雙眼,驚恐地問。
「有道是‘滅門縣令」小小一個七品官兒,尚且如此,難道皇上倒不能滅人的門?只怕禍還不止滅門」
「還有什麼禍?」尤杉越發驚惶了。
「族誅」肅順答說︰「滅九族你別以為我嚇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安上個謀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來再說。等辯白清楚,已經九死一生,傾家蕩產了。」
這番話說得尤氏夫妻毛骨悚然,不自覺地舉雙手環抱兩臂——是不寒而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