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問計鬼神
尤杉自從女兒進宮之後,家中的生活越發的愜意起來——旗人中也大有願意趨炎附勢的,再加上肅順一再照應,更如烈火烹油,錦上添花。
這一次皇帝下旨,著內務府伺候佳妃回府省親,尤家又大肆折騰起來,不知道從哪里傳出來的話,是皇帝和瑾妃說話時提起來的,說‘佳妃的母家很有錢,自家女兒歸府省親,他破費一點也是很應該的」雖然不能不敢分辨這句話所謂何來,不過既然皇上開了金口,又是女兒僅有的一次回府,尤杉自然要和太太、兒子、媳婦一起商議,最後說,「若是照這樣看來的話,女兒回府之前,雖是有內務府伺候差事,不過各項花費,不如請肅大人上一份折子,就說我等感念天恩,女兒歸府之事,不敢虛糜國幣內帑,一切都由我家孝敬就是。」
尤太太和兒媳婦自然以老爺的話是從,只有尤家大公子尤棟覺得有點不對頭,小妹進宮陪伴皇上,歸省一次,怎麼還要娘家花錢操辦的?天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他說,「爹,娘,兒子以為,這樣不妥。便不提銀子花出去多少,只是此事傳揚出去,人家都會以為皇上舍不得為後宮嬪妃花錢,于皇上的名聲怕也不大好听吧?」
「這是什麼話?為奴才的,伺候主子,本是一片孝心。你不要總是想著她還是你的小妹。別忘記,妞妞現在可是陪伴君王的人。再一說,皇上的妃嬪又有哪一個是有這番榮幸的?」尤杉瞪了兒子一眼,「你不要胡說。」
看老父發怒,尤棟不敢再說,「是,兒子說錯了,爹不要生氣,一切都听您老人家的就是。」
于是尤杉開始大肆操辦起來,若是按照他的意思,房子最好都要推倒,重新找人搭建起來,不過時間上怕來不及,只好重新裝裱、粉刷一番。其他的諸如亭台樓閣,相較而言,工程要小得多,在時間上是趕得及的——尤杉有的是錢,除了內務府的司員、郎中、主事之外,更大批的招募工匠,工錢銀子不問,只要能夠趕在三月初之前,把工程料理清楚。
肅順把這些告訴皇帝,後者揚聲大笑起來︰「這個尤杉啊他誤會朕的意思了。」
「主子的意思是說,這些錢不要尤家來出?」
「當然不能要尤家來出。朕的妃嬪,回府一次,怎麼能夠容她母家花錢?天下人會怎麼看朕?嗯,倒是要好好的解釋清楚哩」
肅順嚇了一跳,尤杉如此報效,適得其反,還要讓皇帝發詔諭向天下人解釋。雖然皇帝現在的情緒很好,未來發作起來就是極大的罪過,不能眼看著尤杉倒霉而不出一言相救想到這,他趕忙跪了下來,「皇上,奴才有下情回稟。」
「你說。」
「是。皇上,奴才以為,皇上仁孝感天,這一番降旨,允準佳主兒于回鑾之前歸府省親,更是為天下人做表率之意。尤杉身為奴才,為朝廷報效,為皇上節勞,也是他一番赤誠之心,便是偶有失當,奴才以為,也是奴才孝敬主子的拳拳至意。皇上就不必為尤杉其人動怒了。」
「誰說朕要動怒了?」皇帝笑了一下,「這樣吧,等一會兒你到他家里去,讓他把這番布置所花的銀兩如數登記造冊,由內務府呈報上來,朕如數還了給他。」
「皇上,奴才以為不妥。」
「又怎麼了?」
「一來,尤杉這一番所花用之數,只有籠統的總數,並無各方明細賬目可尋;二來,尤杉深感皇上天恩如海,闔府感戴之下,也是本心祈願,能夠借這一次的機會,上報皇恩。奴才以為,不如就準了其人所請,這一次,就由他報效吧?」
皇帝考慮良久,他心中也很不願意為了妞妞回府的事情多勞費國帑,便點了點頭,「那好吧。朕就領受了尤杉的這份孝心。」
「是。」
「不過,肅順,朕知道,每當有例如這樣的大工之時,都是內務府那些人橫征暴斂的好機會,你給朕盯嚴了,有那敢于伸手的,你就具折實參,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手長,還是朕的刀快」
「是。奴才明白了。自當認真梳理,不允許內務府屬下有任何一個人敢于行貪墨之事。」
「就是這話了,不能讓尤杉替朕出了銀子,背後還要說朕派去的奴才都是一群貪酷之輩」囑咐了他幾句,皇帝一擺手,「你下去吧,有什麼事情,隨時遞牌子進來。」
肅順跪安而出,皇帝命人傳石達開和常大淳到書房來。不過這一次倒不是為了听常大淳說招降石達開的經過,而是另有安排。
石達開總是年輕人,這一次下山歸降,本意是借助入朝之機,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也算不負平生所學。在廣西的時候,擔任城守營千總期間,以新法練兵,卓有成效,他于兵士之間甚有威望,將佐也願意與之交往。
這一次奉召北上,石達開早有所料,知道皇帝可能會講自己留在京中,派人監視居住,所以在和同僚、將士分別之前,他就說,「此番北去,只恐今生再難有相會之期,萬望諸君毋忘石某所教練兵之法,長此以往,未來必有建立大功勛之時。切記切記」
果然,到了熱河,皇帝屬意將其帶往北京,名義上說是和家人團聚,實際上,卻是永遠為朝廷軟禁在京中了。
常大淳也覺得很不是味道,皇上的這番作為,他也是心知肚明,不過成議已定,他只好從旁開解,說皇上很賞識你的練兵之法,想來日後到了京中,自然更有你大展宏圖之機——這番話說完,連他自己也不能信服,但是現在,又讓他說點什麼呢?
在熱河住了幾天,常大淳遠路而來,又是正得皇上寵信的大臣,各方邀請,酬庸之事無日無之,每一次常大淳都想拉上石達開同往,奈何他一來心如死灰;二來自己出身卑賤,走到哪里都為人視作拜上帝會余孽,電*腦〕訪最∼快光是客座之間瞄過來的白眼就讓他有羞憤欲狂之感,心中大悔當初不該一步走錯,早知道如此,就是在九嶷山一輩子做個樵夫,總也好過這樣受人排擠
在熱河的日子,石達開只覺得心中空空蕩蕩,全無一個落到實處的時候,整天患得患失,沒有一天能夠開顏。
這一天常大淳來訪,知道他心里憋悶得緊,怕在總呆在驛館中悶出病來,拉著他從居所出來,信步閑游,石達開眼尖,遠遠的看見身後有幾個半熟悉的面孔遙遙相綴。
石達開真是難過之極,自己處處遭人白眼還不算,居然派人監視?做人做到自己這個份上,真可謂是生趣全無
常大淳卻沒有注意,管自拉著他向前閑逛,在前面不遠處是一家命相館,當門坐著一個中年人,形相清奇,沒有一般相士的江湖氣息,門口懸掛著一副布招,上面寫著‘範陽新安後人談易’八個字。
石達開覺得這幾個字有點耳熟,在口中默默念叨了幾聲,輕‘啊’了一聲︰「怎麼了?」
「大人請看。」石達開用手一指那副隨風舞動的布招,「這是個肚子里有些貨色的。」
常大淳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仔細辨認了一下,也點點頭,「若是真正如此的話,倒是不妨向他問一問此行休咎了。」他又說,「只是不知道此人姓什麼?」
「過去問一問不就知道了?」石達開也學過《易經》,不過不能算其中通人,而且他平生信奉的是但求在我,不問鬼神,只是幾年來的這一番人生際遇,讓他不得不有了問卜之心了。
命听差去打听了幾句,听差回來說,「此人姓召。」
石達開听錯了,問道,「是刀口邵?」
「不是,刀口召,沒有一邊的耳朵。」
「這樣就更對了。」石達開對常大淳說,「大人可還記得邵康節封過什麼爵嗎?」
「我記不得了。這要查一查書才知道。」
「卑職倒剛好記得,他在南宋咸淳年間封伯,稱號是新安伯。」
「這可真是信而有征了。」常大淳回憶了一番,徐徐說道︰「然而其中也有未諦之處,召公封于北燕,後裔遷于範陽,固然其實,其中有一支遷居中州,在汝南,安陽一帶的召姓,加‘邑’而成邵,此是信而有征。」
「然則大人所言,未諦者為何?」
「既稱新安後人,自然是邵康節的子孫,康節之父遷共城,《左轉》有載︰‘太叔出奔共」在今日河南輝縣,其時之召,已為加邑之邵,此新安後人,不當再用刀口召。所以我說略有未諦。」
兩個人莫辯其詳,只好入內相詢,進到門內,那個‘新安後人’似乎真是鐵口能斷,等生意的人居然很多。兩個人只好暫時在一邊等待,石達開打量四周,書架上陳列的書籍有一部《皇極經世書》,一部《擊壤集》,倒都是邵康節的著作,看起來確實是‘新安後人」只是為什麼不用河南之邵,特為標舉範陽,等一會兒倒要問一問了。
不一會兒,就輪到他二人卜卦了,但是桌旁只有一把椅子,石達開請常大淳坐下,自己搬了一把骨牌凳坐在下首。
‘新安後人’打量兩個人幾眼,問道,「貴姓?」
「常。」
「這位是貴介嗎?」
常大淳無心給他多費唇舌的解釋,點了點頭,「是。」
「尊駕有何見教?」
常大淳望向石達開,「你說吧?」
「好吧。」石達開也不退讓,開口卻不是談自己的事情,「貴姓想必是召公之召?」
「是。」
「可是康節先生後人?」
那個人沒有立即回答,很認真的盯了石達開一眼說︰「我在這里設硯將近一年之久,知道先子封號的,足下是第一位。」
邵康節名雍,字堯夫,康節是他的謚號。明世宗重定祀典的時候,尊稱其為‘先儒邵子」所以這個人稱祖上為‘先子’。
常大淳在一邊說,「這又何足為奇?熱河行宮所在,聖駕陛臨,朝中飽學之士眾多,知道康節先生曾在南宋追風封為新安伯的,不知道有多少。不過不相信你是康節先生後人,所以懶得多說。」
這算是替朝中同僚掙回了一番面子,但是這個姓召的心知之久的姓名、籍貫都瞞不過行家,也不敢追問朝廷中人為什麼不相信他的標榜,免得為這兩個人當場砸了他的招牌
那人不敢多說,急轉直下的問道︰「听二位都是南地口音,想來是要有遠行?」
「正是。」
「然則是要問此行休咎?」
「正是要有所請教。不過不是我,而是我的這位朋友……」常大淳一擺手,示意石達開來問︰「俗話說,君子問禍不問福,請召先生盡管直言。」石達開說,「附帶請教,台普是?」
「慕堯。」
「堯夫的堯?」
「也是堯舜的堯。」召慕堯很識趣,他走南闖北,見得人多了,知道這個年紀輕輕的小伙子月復笥深厚,不敢再以邵堯夫來標榜,「請容許我布置一下。」
說著話,他先將桌上貼上文王六壬字樣,裝著許多紙卷的木盒子移開,吩咐書童點燃一露檀香,然後從抽屜中取出來一個錦盒,內有三枚制錢。
「井有君平擲卦錢。」石達開念了一句唐詩。
「是,擲卦。」召慕堯接口說道,「既遇通人,不敢不以君平遺法虔卜。」
說完,他取出卦錢,一面在香爐上繚繞,一面念念有詞的在禱告。接下來就是擲卦了,擲一個記一筆,正面是陽,被面是陰,擲完上卦,又擲下卦,等他全部擲完,水派上出現了一個離卦,一個坎卦。
「六十四卦。」
「巧了。最後一卦。」常大淳望向石達開說,「水火未濟啊。」
爻稱六爻——八卦的每一卦,都是由上中下三個部位的筆畫組成,全掛為上下兩卦相疊,便是六個部位,所以爻數有六,自上而下,第一爻稱為‘初」第六爻稱為‘上」其他的則是以數字區分。
卜爻也可以使用擲錢之法,召慕堯的法子是,三枚制錢擲兩次,出現六個陰陽面,或者數陰,或者數陽,以最後也就是最下那個部位的筆畫而定,乾連坤斷,如前面數陽,一陽為‘初」以此類推,反之數陰亦然,全陰全陽,一概為‘上’。
第六十四卦水火未濟的下卦為坎,坎的最下部位是‘斷’成兩小劃的坤,所以應該數陰,哪知接連兩擲都是陽面,全陽為上,也就是第六爻,六十四卦一共是三百八十四爻,所以這是最後一爻。
最後一卦的最後一爻,如此之巧,連常大淳也面現狐疑之色,而召慕堯卻笑盈盈的說︰「恭喜,恭喜。此爻本卦平,而變卦卻是大吉,我們來看看爻解。」
于是翻開周易,找到未濟上爻的爻辭,上面說︰「‘有孚于飲酒、無咎;濡其首,有孚失是」象曰︰‘飲酒濡首,亦不知節也。’」
這一段話不需要解釋,石達開和常大淳都听得懂,這是規誡之意,凡事自判,便可無咎,飲酒而不知節制,以致酒濡其首,便有禍患了。
「變卦是解上。」召慕堯又繼續翻看《周易》︰「解為第四十卦,與未濟相比較,下卦之坎相同,上卦由離便震,也就是火變成雷。解卦上爻辭是︰‘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
「無不利,自然就是大吉。」召慕堯解釋卦象︰「本卦變卦皆以坎水為根,升騰而上則由離火變為震雷。此是‘積陰臨陽曦,陰險陽則夷’。變卦更有一鶚橫空之兆,可喜可賀。」
石達開苦笑起來。「你當我還有非分之想嗎?」
這個召慕堯所說的,是一句很含蓄的話,不過是用在祝賀人科場得意的方面,有榮膺鶚薦,鶚表橫飛的成語。今天這個召慕堯居然拿這樣的話來恭賀自己,想來是把自己當做明年即將赴試的舉子了?
常大淳在一邊說道︰「先生,剛才有所謂陰險之語,可有別解?」
「此番北上,是水路還是旱路?」
「旱路。」
「這就是了。濡首垂節飲之戒,亦恐有溺水之厄。既然是走旱路,自然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