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勾心斗角
奧爾德.伯明翰勛爵進京了,在來的路上,他就從隨員為他翻譯的中國政府的邸抄中得知了軍機處幾位重臣為皇帝陛下一紙詔書全數撤換的消息,伯明翰不知道是為什麼,只覺得無比的羨慕︰他很清楚的知道,軍機處便相當于本國的內閣,軍機處的首輔也就等同于本國的首相,這樣的一群人,皇帝居然一道命令說撤換就撤換?這在自己的祖國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偏偏在中國,卻是無比正常的——這讓他對中國的皇帝陛下的權力,有了新一層的認識。
進到北京,先到東交民巷的英國公使館中和文翰相見,給他出示了外相克蘭頓勛爵的手書,內中特別提到,在英方這一次提出了七項條件中,目的性無比明確,就是要不考慮《望廈條約》中的有關把鴉片作為非法商品的條例規定,要求中國方面開放鴉片貿易,允準英國鴉片商人在中國暢行其道,大發財源。至于其他的條件,按照克蘭頓外相在信中所說的那樣︰‘……就如同是帕斯尼卡葡萄莊園要等到葡萄采摘的季節才能生產葡萄一樣,總還要等到更加合適的時機,才能像1842年那樣,和這些疲弱得如同患上了黑死病的病患一樣的中國人,做更加進一步的交涉。’
文翰認真的看了一會兒信,把信紙重新裝好,向伯明翰展顏一笑,「閣下,我相信,您的到來,一定會如同外相閣下信中說的那樣,取得令外相閣下,令女王陛下,令大英帝國所有鴉片商人都同時歡天喜地的滿意結局的。」
伯明翰驕傲的一笑,端起矮腳敞口大肚子的玻璃酒杯,輕輕地搖晃幾下,讓手心的溫度傳入酒中,使酒香愈加自發,「實際上,勛爵閣下,您的這番話,也正是威爾士先生對我說的。」
文翰知道,他口中的威爾士先生,正是東印度公司現任的總經理——文翰和伯明翰,都是這家公司的持股人︰「或者,對于威爾士先生來說,您這一次到中國來,他才是最感覺到快樂的的一個人吧?」
英國外相特使到來,按照照例,中方是要舉行歡迎酒會的,奕在軍機處叫起的時候,當面請旨,皇帝想了想︰「請一請也好,不過,不要局限于英使,在京中的各國公使館,都派人送上請帖,邀請他們一起到酒會上來。」
「請恕臣弟愚鈍,還望皇上明示,這一次本是為歡迎英國特使而舉行的酒會,為何要邀請京中其他各國的公使呢?」
「歡迎?」皇帝問道,「奕,你認為舉辦這一次的酒會,真的是為了歡迎英國人的到來嗎?」
「臣弟糊涂,」奕嚇了一跳,趕忙踫頭答說︰「臣弟糊涂」
「英人此來的目的,朕早在天津的時候就早已經和你說過,這里也不必重復。朕在這里告訴你,和英人的這一次商談,只要按照朕在天津時對你面授機宜所言及的,就不必怕英夷有什麼咆哮之舉。」
奕正要說話,曾國藩突然伏地奏答說︰「皇上,臣有話說。」
在場的幾個人中,他是除了皇帝和恭親王之外,唯一一個在天津扈駕的隨員,對于皇帝當時談及的要義也知曉多多,這一次听他主動奏答,皇帝點點頭︰「你想說什麼?」
「臣以為,英人此來心懷狼子野心,意圖借我天朝與英國簽訂之合約為要挾,雖有皇上高屋建瓴,提前洞悉其奸,也要防備英人以武力相脅迫,一旦合約不能達成,英人惱羞成怒之下,臣恐,英人又會像先皇年間之事一般,輕發虎狼。」
皇帝笑了,拿起御書案上的扇子,輕輕的搧著。六福就在遮擋寶座的屏風之後,一眼瞥見,急忙掩了出來,用極大的一把鵝毛扇,為他打扇。「想來曾國藩的話,是你們很多人一直在擔心的吧?」
「臣弟不敢。英人不識教化,早有明證,若是和談之事事有不諧,臣弟恐曾國藩所言,將會一一得其所證。屆時……」
「你錯了,奕,這一次合約之事,英人若是肯于卷甲而還也就罷了,若是真如同曾國藩所說的,英人敢于再度興兵摳邊,就正遂了朕願」說著話,他高深莫測的一笑,改變了話題說,「上一次在天津的時候,朕讓內閣擬明詔通告全國各省,將各省、府、道、縣治下的大煙館全部關閉,百姓不論是商戶,抑或是朝中官員,也都要限期戒煙,這件事,軍機處下去之後,再擬一道明旨交內閣明發,從今年的五月開始,朕要在我大清的土地上,再也見不到一處煙館,若是再有人敢于違禁開設,除了封館之外,一切相關人等,都要從重、從嚴治罪,所有那些敢于在廣東等地購買鴉片,帶到內地售賣的,不用和他們留情,一概處死」
眾人知道,賽尚阿等人一夜之間為皇帝逐出朝堂,正是為了要嚴懲鴉片商人一事,君臣之間有了抵牾之情,這一次還有誰敢做仗馬之鳴?參差不齊的踫下頭去︰「喳」
奕等人回到軍機處的直廬,升炕而坐,文慶取過水煙袋,先美美的吸上幾口,「王爺,眾位大人,皇上于英人之事,態度如此晦暗不明,倒底這其中打著的是什麼盤算呢?難道真要等到英人與我朝會商不諧,彼此兵戎相見嗎?」
奕用很低的聲音說,「我想,皇上如此不惜與英人一戰,也要阻止鴉片流入我國,倒不如說……」他沉默了一會兒,思及在總署衙門和李鴻章、徐繼畬、寶鋆等人的說話,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似的,「不如說,借此機會終止我國人吸食、購進鴉片,到時候,英人售無可售,自然也可以達到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兵家要義了。」
「話是這樣說,」在一旁的文祥接口說︰「鴉片之物,流毒貽害甚廣,只恐就是有上諭煌煌,也難抵吸食者為免除戒斷之苦,不惜鋌而走險啊。」他說,「當年黃爵滋奏《請嚴塞漏卮以培國本》一折,哄傳天下,老夫還能默誦幾句。他說︰‘……吸食鴉片者,罪僅枷杖。其不指出與販者,罪杖一百,徙三年。然皆系活罪。斷癮之苦,甚于枷杖與徙。故甘犯明刑,不肯斷絕。若罪以死論,是臨刑之慘急,更苦于斷癮之苟延。臣知其情願絕癮而死于家,必不願受刑而死于市……’」
孫瑞珍新進之資,最是激進,聞言大不以為然的搖搖頭,「所以林文忠公上折子說,‘煙如不禁,則
將來‘不唯無可籌之餉,亦且無可用之兵’。這才是君子正色立朝的鐵證,該當我輩效仿之舉呢」
曾國藩坐在一邊,心中暗暗嘆息,剛剛進到朝堂,就又有了黨爭的苗頭升騰而起了嗎?
就在他心中暗自嗟訝之時,門口傳來一聲唱喏︰「皇上傳恭親王奕,體仁閣大學士文祥到養心殿見駕。」
奕楞了一下,立刻知道,皇上可能另有機密之事要宣召總署衙門的自己和文祥了。不敢怠慢,離座而起,和文祥兩個整衣而出,順著皇城內的甬路到了養心殿,進門踫頭請安,「這次招你們兩個人過來,是為了總署衙門之事。朕已經命人去傳寶鋆、李鴻章他們了,先等一會兒吧。」
答應一聲,舉目向上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很平常,嘴角甚至還噙著一抹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
等了片刻,李鴻章、寶鋆、徐繼畬幾個人魚貫而入,行禮之後,皇帝說,「英使遠來,我天朝按照慣例,還是要舉行一次酒會,這次酒會無關歡迎,只在借此機會,增進與美、法兩國夷人的交往與友情。朕剛接到江蘇巡撫楊文定的奏折,其中提及一事。說上海新進來了一支美夷商旅,攜帶了一種很特殊的武器,名為‘後膛七響’。朕準備派人到蘇州去一次,和這支商旅商談一下,能不能和美人達成協議,大肆購買這種武器?老六,你看派誰去啊?」
皇帝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奕不知道這種什麼‘後膛七響’的什麼樣的武器,聞言楞了一下,然後踫頭答說︰「回皇上話,臣弟以為,總署衙門中,若論及明敏通達,見解跟筆下都是不可多得的,當屬寶鋆,這一次赴蘇州辦差,非他莫屬。」
「也好,」皇帝看向寶鋆,「寶鋆,你听見恭親王的話了嗎?」
「是,奴才听見了。」
「你可願意到蘇州走一趟?」
「奴才願往蘇州,為皇上分憂。」寶鋆答說,「只是,臣于武備之事略有不通,還請皇上面授機宜。」
「這個,」皇帝想了想,「楊文定折子上只是說,這種武器不同于現今常用,常見的武備,不但更加精準,射程比之舊式火槍更遠,尚有一個極大的好處,就是可以連續使用,擊發七次之多。而且操作起來極為簡單易學,任何人只要使用幾次,皆可以上陣殺敵。朕想,若真的能夠裝備使用,我天朝武備力量必可為之大增,屆時,區區英夷蕞爾小國,何足道哉?」
「具體的,你到了蘇州,見到楊文定等人,他自然會派人與你做詳解的。」
「是,奴才明白了。明天臣就啟程,趕赴蘇州。」
「嗯,還有,老六,關于這一次的酒會……」
伯明翰勛爵這一次進京,不但中國方面重視,就是同為在華設立公使館的其他夷人,也無不側目以待。中國的地大物博是所有人都見識到了的,中國政府的暗弱無能也是盡人皆知的,這一次英人再度前來,就商貿之事展開磋商,一旦合約達成,各國便可援引‘利益一體均沾’的原則從中得利,而且還不用向英國那般,派遣專使遠渡重洋,怎麼想,都是一件很劃算的事情。
四月二十六近午時分,轎馬喧闐,儀從雲集,總理衙門里里外外,從沒有那麼熱鬧過,門口的大街上,停滿了亭斯美馬車,來自京中各國的公使、參贊、翻譯濟濟一堂,由中國政府召開的歡迎酒會正在舉行。
這樣的酒會不為吃喝,只為彼此正式會商之前,有一個借機和各國公使增進交流的場合,更主要的是,奕有一些話要對美國、法國公使要進行一番私下里的商談。
酒會上一方西裝革履,一方朝服補褂,翎頂輝煌,看上去分外的涇渭分明,奕在這一次酒會召開之前,為了擔心總署的英文翻譯曹福正在語言上會有所疏漏,特別從同文館中把容閎臨時抽調到了衙門,只是怕在語句難明的時候,由他擔任翻譯。
經過在京中兩年多的居住,容閎的中文已經可以說得極好,而且他南地的口音夾雜著北地的方言,更有一種听來很讓人覺得舒服的地方,比之曹福正一味的南音,听起來更覺得順耳。
端著酒杯,奕走到美國公使亞歷山大.H.愛華特身旁,後者正在和法國公使竇納樂爵士閑談,見他走了過來,兩個人同時微微鞠躬︰「殿下。」
「歡迎您,公使先生,爵士先生。」奕笑眯眯的隨手把酒杯放到身邊經過的侍者托起的托盤上︰「這一次兩位先生能夠撥冗前來,請允許我代表我國皇帝陛下和總署衙門的所有官員,向您二位表示感謝。」
「多謝殿下的盛情。」愛華特笑容可掬的點頭,「這一次貴國與英國進行的修約之事,不但引得參與會商的各國矚目,就是我國、以及爵士先生代表的法國,也分外的熱心啊。想來以貴國皇帝遠大的見識、眼光,定然能夠在進一步商討兩國如何增進往來,互惠互利之事,有所成效的。」
奕面色有些凝重,「英國野心甚大,這一次派專使到我國之前,由文翰先生呈上的照會之中就可見一斑。」他說︰「這一次修約若有不諧之處,只恐英人又將重作馮婦,以武力相脅迫,真到了那時候,我國希望,美國與法國,可要嚴正自己的立場哦。」
听得這番話,愛華特和竇納樂半晌作聲不得,最後愛華特說︰「我想,不論到任何時候,美國政府和人民,都是希望看到一個安全和穩定的中國內部環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