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橫生枝節(3)
在九州清晏議事已畢,皇帝移駕萬方安和,又把曾國藩、江忠源兩個人招到御前。
二人進門的時候,皇帝正難得在用筆墨作畫。他自幼在上書房讀書,書畫翰墨之法也是書房中必備科目,十幾年的時間下來,這等潑墨的功力倒也不差,不過今天畫的既不是花鳥水草,更不是山川景致,而是一個人。
皇帝手中不停,口中說道,「起來吧,到這邊來。」
兩個人躬著身子站到桌案前,只見畫紙上是一個沒有面目的男子,身上的衣服和平常所見大有不同︰頭上戴著的帽子,與朝廷體制全然不符,是呈寬檐,硬邊式樣。
皇帝特意使用各種顏料作畫,可以很清晰的分辨出來,帽子整體顏色是黑色的,只有帽子上的紅纓子,一如往常。
男子身上的衣服也有很大的不同,貼身所畫,合體之極,而且全然沒有慣常所見的號衣、補子。是仿照西洋人所穿著的長褲,腳下蹬著長筒馬靴。
曾國藩知道皇帝雅擅丹青,只是今天所畫的,中不中,洋不洋,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呢?
皇帝把兩個人的疑惑看在眼里,呲牙一樂,「曾國藩,江忠源,你們看看,朕的畫工如何?」
「皇上所畫,自然是好的。而且,皇上畫風奇特,另開一門,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實在是聖手手筆。臣不勝欽服。」
「你們啊?看不懂就直接說,難道一定要用這種連自己也瞞不過是話吹捧朕嗎?」皇帝半真半假的皺起了眉頭,語帶訓斥的說道。
「是,臣糊涂。」曾國藩趕忙和江忠源跪倒下來,踫頭答說,「皇上畫工超凡月兌俗,非是臣胡亂吹捧之言。只是,這畫中人所穿著的衣物,臣從未見過,不解其意,請皇上賜教。」
「這是朕偶發奇想,落于筆端。不要說是你們沒有見過,天下人也從來不曾見過哩。」皇帝得意洋洋的笑著,「這身衣服,名叫警服。是專為日後成立的警用部隊所穿著的。……你們起來。」
曾國藩突然想了起來,當初在養心殿的時候,皇帝曾經提及,把一些被汰撤下來的綠營兵士組織起來,另行成立一支警用部隊,用來維護各地民生治安之事,這樣說來的話,這種警服,就是為這些人準備的了?
腦中想著,只听皇帝繼續說道︰「京中有九門提督,京外有各省、道、府、縣,三班衙役,雖是名稱不一而足,但所管事體,卻也都是肅清奸狡,維護百姓安靖為主,而更主要的是,兵制改行新法,勢將有大批的兵員汰撤而下,成立警用衙門,也是為了這些人尋找一個安身立命之所。」
「是。皇上推行新政,強國富民之外,聖心仍掛念貧弱百姓,臣等不勝欽服。」
「不要你們說這些頌聖的話。」皇帝是那種很不屑一顧的神色,他說,「你二人下去之後,妥善議一議,如何讓這些汰撤下來的兵員,能夠重新為朝廷使用,切實拿出章法來。還有,設立警政不是單純的為這些人謀一個日後的出身,待朕看過之後,是要通行全國,循例辦理的。所以,人員的選拔,訓練,都要如同正式的兵制來進行。」
皇帝說一句,曾江二人答應一聲,一直到最後,看皇上說得差不多了,曾國藩說道,「臣明白了。警政推行一來是為兵制之後,被汰撤的兵士尋找一立身之地;二來也是為朝廷推行新政開路之舉,臣定當以皇上聖諭奉為圭臬,下去之後會同有司,將此事辦理得妥妥當當。」
「還有一節,京中新設神機營,朕讓滿漢兵士同營訓練,到今天,雖仍然是滿人份額站的大半,卻也總算是小有收獲。朕想,既然神機營可以做到滿漢兵士袍澤情重,警政之事,不妨循例辦理。你們看呢?」
曾國藩認為此事不妥。滿人與漢人在神機營**同受訓,那不過是肅順為迎合皇上滿漢一家的美好初衷而做出的花樣文章,又怎麼能當真以為會有漢人肯于與滿人同營操練呢?
看皇帝面帶欣悅,可見心中絲毫不知內情,只當自己下過的旨意真的為下面的人欣然接受怎麼婉轉砌詞,倒要好好的想一想了。
皇帝等了一會兒,卻听不到兩個人的答復,又問了一句,「曾國藩?」
「臣在。」曾國藩答應一聲,踫頭答說,「回皇上話,臣以為,神機營與新設警政略有不同,不可同日而語。」
「怎麼呢?」
過這一會兒的折沖,曾國藩想到了對答的策略,不慌不忙的踫了個頭,口中答說︰「皇上五月初六所頒上諭有‘成軍之後,以天子自將三軍’之語。八旗將士及各省勇武之士,有心向善,更且為能日後有進身之階,故此踴躍報名。而警政之設,又略有不同。」
這番話說得清理俱在,既打消了皇帝的念頭,又不會得罪了專司神機營成立事物肅順,可稱面面俱到。皇帝也覺得很有道理,便問道「你是說,很多人會以為警務是為賤役,所以不會有神機營之設那般的熱情?」
「皇上聖明。」
「那好吧,此事緩議。待朕再想一想。」
「皇上從善如流,臣等領旨。」
皇帝不再就這件事多做糾纏,拿起剛才完成的畫稿,由六福捧著交給曾國藩︰「這張畫紙就先交給你,好好保存,等到日後汰撤兵員並警政新務正式開始的時候,就按照圖上式樣制作新式警服。這件事,朕會讓工部和戶部的人和你們密切磋商的。」說到這里,門口有腳步聲響起,內奏事處的太監捧著厚厚的一摞奏折進到殿中,把奏折放到御案上,又躬身退了出去,皇帝擺擺手,「就這樣,你們下去吧。」
打發兩個人下去,皇帝走回御案前,拿起上面的基本奏折看了看,都是各省報上來的晴雨表,這樣的折子不用細看,交給宮中奏事處的太監,依照舊例,一概填上一個‘覽’字即可。
再翻到下面的一本折子,皇帝眼前一亮︰為撫局難恃,求自強之術,請設兵器武備事。下面一行小字寫著︰臣湖南巡撫駱秉章跪進。
雖然寫著是駱秉章跪進,但皇帝知道,湘省與中央的往來奏文,全數出于左宗棠的手筆,這幾年的時間中,他已經看的太多太多了
道光三十年七月,曾國藩廣西辦差,回鄉途中奉旨在各省訪求賢才,特別把左宗棠推薦給了駱秉章。
自從左宗棠到了幕中,駱秉章一開始的時候還要在旁指點一二,後來給他發現,左宗棠領悟力極高,往來公文案牘,無不通曉,而那份文字之功,更是比自己猶有過之,便放心大膽的將公事全部交托給他,自己做起了輕輕松松的太平督撫來了。
左宗棠蹉跎半生,一朝得勢,全力而行,湘省軍政大權名義上是在駱秉章手中,實際上,卻都要向‘左師爺’請教——湘省上下無不知曉巡撫大人對左師爺的重視,有好事的,給左宗棠起了個外號,叫他‘左都御史’。
清例,巡撫掛右都御使餃,左宗棠身為幕僚,權重于居停,故此有此戲稱。湖南官場上有一則廣為流傳的軼聞,可見左宗棠性情于一斑。有一天,駱秉章正在房中高臥,突然听到門外有炮聲,趕忙起身詢問,得報︰「左師爺拜折。」
拜折之前,照例要鳴炮,駱秉章居然連此事也不知道,也可以想見,他是連奏折之中所寫的內容也是不知道的
這一次奕到江寧來,以軍機大臣,總署衙門領班大臣的尊榮觀禮鐵路開工大典,駱秉章在湖南也知道了,心中很覺得羨慕,「桂燕山不過中人,只是皇上有意酬庸恭王辛勞,這才因人成事,嘿說起來,還是兄弟情深啊。」
左宗棠深知,駱秉章為人胸襟寬廣,極有容人之德,唯一的缺憾就是耳根子太軟,兩年來,桂良在兩江總督任上連番建功,他難免為人鼓動,有了幾分覬覦之心。只是自己入府以來,駱秉章拱手受成,賓主兩個大為相得,有些話不能出口就是了。
吸了幾口水煙,慢吞吞的說道,「齋老也不必為桂燕山之事有仰慕之心,所謂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大人若是有意的話,眼下就有一樁事,只要大人肯于上奏,定可上邀帝心。」
「哦?是什麼?」
「上月間,我看京中邸抄,寶鋆出京到浙江來,與美夷會商,談論合作一事,據稱是要購進美夷新造火槍,日後裝備新軍。參詳前情,學生以為,大人不妨給皇上上一道折子,請旨在省內設立新式武備制造司。」
「此事不妥。」駱秉章立刻搖頭,他有自己的一番見解,當下說道,「季高兄,上結主知全在用心辦差,這等華而不實之物,還是不要再提了。」停頓了一下,駱秉章覺得‘華而不實’四字下得過重,怕左宗棠吃味,便又說道︰「一旦奏章呈上,在那些清流眼中落得個以‘巧之術逢迎君上’,于我無妨,于皇上的臉面上,怕也就是不大好看了。這一節,不可不想在前面啊。」
左宗棠學著他的樣子搖搖頭,他辯才無礙,繼續說道,「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皇上登基以來,銳意推行新政,這武備火器之術,雖是向來為清流恥于談之,卻也實在是強國之本。既然皇上要召美夷進京,會商購買新式火槍之事,聖心如何也就可以想見了。以學生看來,皇上心中怕也是早有此念。只不過礙于此物非君子當談,故而不好言明而已。」
「大人若是能夠上表朝廷,先不提此事能不能做得到,只是大人這般為君父分憂,代天立言,就定能大獲皇上賞識。」
「這樣啊?」駱秉章想了想,「既然季高先生有定見于胸,就全依仗高明了。」
「此事學生自當料理,帶完稿之後,再請大人斧削。」
皇帝拿過駱秉章封奏的折子,在寶座上閑閑的坐下來,認真的看著。左宗棠真不愧國士無雙,這份上奏的折子的立言之處就比那些翰林院中皓首窮經的清流名士要高明得多︰「皇上以為撫局可恃乎?不可恃乎?如知其難恃也,則亦應所以自強之術而亦以。……誠能日夜祗懼,奮發有為,使天下曉然知聖意之所在,將智者效謀,勇者畢力,則是秋間一變,乃天所以甚彼族驕悖之疾,而警我數十年因循之弊,因災而至福,化弱而為強,此中國無疆之慶,非彼族之利也。」
接下來他寫道︰「……或曰管仲攘夷狄,夫子仁之,邾用夷禮,春秋貶之。今之所議,毋乃非聖人耶?是不然夫所謂攘者,必實有以攘之,非虛驕之氣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試問其何以攘之?」
看到這里,皇帝擊節叫好︰「好好一個‘試問何以攘之’只是這一句話,就足以抵得上連篇累牘的大文章」
再往下看,左宗棠是這樣說的︰「所謂不用者,實亦見其不足用,非迂闊之論也,夫世變代嬗,質趨文,拙趨巧,其勢然也。時憲之歷,鐘表槍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據六歷以頒朔,修刻漏以稽時,挾弩弓以臨戎,曰吾不用夷禮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禮,用之所以攘之也。」
在折子的後面,左宗棠提出在江寧已經‘參詳西洋之法冶煉鋼鐵,並率先設立金陵鋼鐵廠’之外,允許湖南省也仿效前例,在省內挑選適宜之地,成立火器局,一應雇請西洋教習,招募省內生員學子,入衙為官,學習制造西洋火器,以充自強之本。
皇帝把駱秉章的折子看了好一會兒,心中無奈的苦笑起來,若是能夠在湖南設立天朝第一家以西洋技術為主體的兵工企業,自然是極好,不過,難度很大啊大到他這個做皇帝的,也不可一言而決呢
首先說,過多的依仗西洋科技,中華智士只做一些篳路藍縷的差事,已經引發物議之聲,皇帝雖然身居九重,卻也听取到了這樣的聲音;第二,在漕運、鹽政爭相變革之後,又同時開啟了鐵路和鋼鐵廠兩項極大的工程,耗資靡費,國帑日用不足,皇帝下一步準備進行的,大規模的從百姓手中購進糧食的計劃也被迫受到干擾,只得暫停,這時候還要設立湖南火器制造局,實在是令這個富有四海的大清天子,也覺得捉襟見肘起來。
想到這里,他走到御案前坐下,拿起了筆,「覽。所言甚是,自強之道首在教化民心,次在科技之法。西洋巧之術,領先我朝,此誠非可以諱言者也。然火器局之成立,事關重大,天朝士子、生員既從未經見,籌辦者亦非準有把握。又何談付諸實施?駱秉章所奏,著毋庸議。」
放下筆看了看,自問說得還算有點道理,只不過事理之間委屈駱秉章和左宗棠一番為國謀的諍言,也算無可奈何,只好等到日後再行酬庸之策了。
寫完收筆,把折子放到一邊,「擺駕,到知魚堂。傳肅順,工部,內務府並總署衙門在京官員,到知魚堂見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