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肅順的府上,載垣面南而立,先讓肅順行了大禮,方才說道︰「……讓他在府里好生呆著,什麼時候學會清清白白做人了,什麼時候朕再用他。」
肅順踫了個響頭,朗聲答說︰「奴才領旨,謝恩。」
和他一副處之泰然比較起來,載垣倒是滿心慚愧︰「老六啊,」他用宗室中慣常的稱呼叫他︰「總是我不能為皇上分憂解難,不能為老六你……嗯,馳援,你可不要心懷怨懟啊。」
肅順和端華兄弟兩個笑了︰「不必如此戚戚,雷霆雨露莫非君恩,皇上有心保全,我心里感念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敢有絲毫月復誹之念?走吧,我們到堂上說話。」
說了幾句朝堂閑話,送走了載垣,肅順一個人站在天井當眾,呆呆的出神。
自從十一月三十,驟然為皇上重譴,免去差事回府閉門思過,肅順難過了好久,站在府中擴大的天井中,望著周圍高高的圍牆,仰看著灰暗的天空下,只剩下兩只枯椏的高槐,心中無端升起一陣淒涼感,仿佛覺得自己形單影只,與世隔絕了一般。
回想起就是在這座府邸里,就是在數十日之前,滿堂賓客,燈火璀璨,笑語宣揚,至今思來,歷歷在目,但怎麼也無法排遣盤踞在心中那份淒涼的感覺。有銀子有什麼用?他自嘲的想,做臣下的,長保帝眷不衰,方是第一榮寵之道啊沒有了這個,其他便全如鏡花水月一般,化作虛幻了。
回身看看,正廳的廊下,站著龍汝霖、黃錫、李慈銘、高心燮幾個清客。龍、黃兩個不必提,李慈銘和高心燮都是他此番隨駕南幸的時候,延請至府中的。
李慈銘和朱希淳、胡雪岩、王有齡幾個到夢中舫去,尋花訪美,不想甘子義先一步到了船上,還憑空遭他的一番惡作劇,他年輕人火氣旺盛,又在佳人、友朋面前大大的失了面子,總想找機會報復回來。從夢中舫回家的一路上,月復誹埋怨不斷,只說不該就這樣早早的下船來,想來在船上多呆一會兒,總能找到機會的。
胡雪岩得王有齡的話,已經知道聖駕在前,不提皇上已經下船而去,容不得李慈銘再有展露長才的機會,便是現在仍在船上,為保全計,也斷然不能容李慈銘有非禮之行——一旦真惹怒了他,禍從天降,如何了局?
但沒有王有齡的話,他又不敢將實情相告,只好不哼不哈的敷衍著,一路到了府中。各自回房安歇不提。第二天一早,王有齡到瞻園遞牌子,皇帝見過軍機處之後,將他招到御前,問鐵路、問民生、問吏治、問洋務,消磨良久,正經事談完,皇帝問道︰「那個什麼李慈銘,可有出身?」
「是,據臣所知,他有秀才的功名。」
「總算和朕有過兩面之緣,你下去告訴他,讓他先到肅順府中,做一個清客,這一次朕回鑾的時候,也著他一同北上吧。讓他幫著自家居停,做一介骨鯁忠直之臣——日後做得好了,還有他見朕的機會。」
跪安而出,退值回府,直到這時候,胡雪岩幾個才再見到他,李慈銘本來想今天晚上再到夢中舫去,提前還做了幾首詞牌,意圖獻上佳人案頭,駁賽小姐青眼相加。若是不能見到那個甘公子也就罷了,若是見到他,倒要讓他看看,越中俊才的文風如何?
王有齡目瞪口呆的听他說完,苦笑著搖搖頭。想一想昨天皇上所說的話,對李慈銘年少驕狂已經聖心多有不滿,今天要是他再去的話,言語沖突,搞不好皇上就有不測天威,連帶著自己,也要跟著大倒其霉了。
想到這里,不能不提點他幾句了︰「李小兄,風月場上偶有不諧,何關少兄才名?如此勘破不開,與人結怨,非君子顏色啊。」
「雪公這話學生不敢苟同,昨夜船上所見,那甘子義可有半分君子之行了?」李慈銘兀自憤憤,「當眾戲耍學生,增幼兄也是親眼所見的。朱兄,你說是不是?」
朱希淳回想起昨天的一幕,心中倒覺得很好笑,不過知道李慈銘的脾氣,一旦笑出來,只怕他怒滿胸臆之下,就會向自己發泄過來,當下點頭附和︰「正是如此。雪公與胡兄不在,那個甘子義一肚子惡作劇,……嘻嘻」他終于忍耐不住,笑出聲來。
李慈銘大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今天晚上,學生一定要再上夢中舫,」
王有齡心中無奈,「愛伯小兄,你可知道,這個甘公子到底是何人?」
「還能是何人?難不成還是當今的咸豐皇帝嗎?」他本是信口胡說,不料王、胡二人竟同時瞪大了眼楮,一眨不眨的望著他︰「你是如何知曉的?」
李慈銘的臉色立刻變得一片慘白,說話也變得結巴起來︰「我……學生不知道……啊」
胡雪岩立刻猜出來,他是氣急之下,月兌口而出的,笑著回頭對王有齡說,「雪公,既然李小兄已經猜到了,也不必隱瞞了吧?」
王有齡知道胡雪岩說話的用意,既然是他自己猜出來的,也就不算自己有違旨相告之罪,當下對他說道︰「李兄,你長在南地,皇上的脾性略無所知,這位主子,年幼的時候最是頑皮。在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上書房的師傅,內外大臣遭受過他的惡作劇。此番南來,不過是重作馮婦罷了。」他說︰「倒是小兄你,言語中有沖撞之處,皇上心中雖是不喜,終還可以以不知者不罪為由免禍上身。」
李慈銘還是未從這巨大的沖擊中走出來,呆呆的問了一句,「他……真是皇上?」
王有齡一皺眉,這樣語氣無禮,雖是暗室交心,也是不可出口的,故念其心思激蕩,不虞為外人所知,也就罷了,當下繼續說道,「昨夜我等分開之後,本官請皇上的旨意。皇上言語之中說到了你……」
李慈銘一顆心砰砰亂跳,想以道學家那般‘萬事不縈于心’的訓誡告誡自己冷靜,終究是學識未深,做不到榮辱不念,看他閉口不言,心下大急︰「雪公,皇上說我什麼?」
王有齡冷冷的望著他,「只看你這般心煩氣躁,可見‘器使’的功夫下得不深。以小見大,亦可知你多年不第,不是沒有緣由的。」
李慈銘面紅耳赤,恭敬的低下頭去,「雪公教訓的是,學生知錯了。」
訓了他幾句,王有齡對他說,「皇上說︰‘少年人行事荒唐,朕當年也算是個中人。不過卻也不曾像他這般狂妄上一次在夢中舫中見過的時候,還覺得其子尚稱可教,今日一見,令人失望’」
听王有齡轉述皇上的聖訓,李慈銘跪在地上,愧悔交加,直等他說完了,方始說道,「學生恭領聖訓,今後當深下功夫,再不敢有驕妄言行。」
王有齡把皇上讓他到肅順府中做一名清客的話對他講了,然後說道,「天恩如海,得沐一分也是你的福氣。肅大人又是皇上最得用的大臣,今後到了他的府上,可不要再這般胡言亂語了,知道嗎?」
就這樣,李慈銘到了肅順府上,听說是皇上親自下旨,讓他到府中來的,肅順也嚇了一跳,他模不清這是怎麼回事,又不敢多問,招來李慈銘問了一遍,方才知曉。
當下親自寫下聘書,用大紅全貼,面寫‘關書’二字,里面寫的是;「敦聘慈銘李夫子,在署理戶部尚書兼署內務府大臣任內,辦理文牘事件,月奉修金紋銀七十兩,到館起修。三節另奉贄敬紋銀八兩。謹訂。」下面署款「教弟肅順頓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紅封套內,加個簽條,寫的是「李夫子惠存」。
除了李慈銘,另外還有一人,便是高心燮,字碧湄,湖北省人,經由龍汝霖的引薦,也到肅府任清客,同樣由肅順親筆書寫聘書,不過高心燮和李慈銘不能相比,所以每月的修金只有五十兩,三節另奉的致敬也只有五兩。
二人入府不久,中英交惡,皇帝御駕北返,李慈銘和高心燮也隨著到了北京,高心燮不提,李慈銘自問是由皇上親自下旨,寓居肅府的,萬萬不敢失了皇上的任人之明,故而大有一番任事之勇,往來公文案牘無不過問,弄得龍汝霖、黃錫幾個無不又恨又妒,卻也無可奈何。
肅順也覺得很為難,李慈銘入府之後,他從側面了解了一下,大約知道來路,也听人說過李慈銘秉性驕傲,初進府時還有所收斂,到京之後,故態復萌,府中人除卻自己,就沒有一個人不討厭這個新來的李夫子的
不過,李慈銘倒也不是徒做狂妄,確實是胸中有物。兩國戰端驟起,廣東防線一敗涂地,幾乎是當年鎮海、舟山等地的戰事重新上演了,連龍汝霖、黃錫也有為鄉梓生恐不保而又了慌亂神色,只有李慈銘,全然不放在心上,照舊是每日一副名士派頭。借口初到京中,想領略一番北地繁花勝景。成天不在家。
肅順問起他來,他只是說,「此事聖心之中早有默斷,非我等可妄加懸揣的。」便敷衍了過去。
一直等到聯軍掉頭北上,消息傳來,京中人心惶惶,物價飛漲,肅順向幾個人問計,李慈銘方才說道︰「學生早知英夷所圖,不再廣州一地。不過是威懾朝廷爾。如今東南可稱無恙,英人已成騎虎之勢,只有北上脅迫,希冀一戰功成,逼迫我天朝簽署城下之盟。殊不知,更是求南反北,所謀大左。依學生看來,聯軍此番北上,能落得個全身而退,就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哩」
他這樣語出驚人,更是讓龍汝霖等心中不忿,「照愛伯小兄說來,竟似是比擬三國的諸葛武侯一般,運籌帷幄了?」
「學生可不敢這樣說。不過是于往來公文,詳加疏爬之下,略有一得而已。」
「這也自然,李少兄入府以來,百凡種種,無不過問,自然有我等不可知的隱情于其中了。」自入府以來,很少說題外話的高心燮也忍不住出言譏諷起來。
肅順顧不得這幾個文人之間的暗斗,繼續問道︰「怎麼叫不幸中之大幸呢?」
「其實此事並非無端倪可循。大人請想,聯軍寇邊,若是只在東南一地,天朝悉數敗北,朝廷這邊又是鞭長莫及,唯有徒呼奈何。一旦北上,便是舍長就短,只是這糧餉一項,就足以要了聯軍的半條性命。前數日,學生捧讀宮門抄,皇上已命賽尚阿、曾國藩、僧格林沁幾個帶兵南下山東,用意何在?」
李慈銘所得資料終究有限,能夠說出這番話來,也是多方思量之下的結果,不過也足以令人刮目相看的了,高心燮、龍汝霖幾個沉默不語︰這些事情以他們的才學未必見不及此,只是多日以來,總是為私情所悟,整天琢磨著蠅營狗苟,排擠同儕,忘卻本分,心下大感慚愧。
肅順回頭苦笑了一下︰「一時失態,諸位見笑了。」
「大人一心為國,忠直見性,小節處偶有疏忽,想來也不當事的。更不必提皇上聖諭有言︰此番貶謫,聖意更是為保全計。大人也不必效兒女之態了。」
「翰仙先生所言正是如此。」李慈銘也說,「大人入仕以來,總也難得有休憩時日,這一次正好養精蓄銳,日後皇上念及大人多年勞苦,一道旨意即可起復,屆時精神飽滿,上侍君父,正當時也。」
「英夷北上,為戰俘之事與天朝相商,我原本以為,……」他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大人,學生倒以為,皇上命怡王過府宣旨,其中另有深意。」高心燮突然說道,「未必只可拘泥于大人之事論之。」
「哦?何出此言?」
高心燮說起話來慢吞吞的,「大人只要仔細想一想,便可知端倪。」他說,「大人,請恕學生言語唐突——大人入仕多年,蒙皇上賞識器重,各省督撫也多有孝敬,聖心未必不知,正好相反,往常時日,偶有斥責,也不過借機敲打幾句,從無重譴。上月大人壽誕,萬藕舲以良山地契為賀,皇上也是知道的,當日也不過訓教一通,大人將地契歸還,又上折子自呈罪責,皇上不是也沒有多說什麼嗎?今日為何又重提舊事?」
「碧湄先生這話莫不是要我捐出多年所有,以資國用?」
「斷然不會」龍汝霖和黃錫同時喝到,二人相視一笑,龍汝霖說道︰「學生曾聞,當年恭親王為鐵路大工興建在即,其時府庫空虛,皇上深以為憂慮。恭王有心捐出一年俸祿,卻給皇上駁了回去。其時尚不致出此下下之策,如今府庫中存銀幾近半億之數,又怎會讓大人自捐家資?斷然不會的。」
肅順深深點頭,緊接著問︰「若不是為此,那又是為何?」
龍汝霖和黃錫也說不出話來了,面面相覷之下,廊下有人回奏︰「老爺,戶部閻大人過府來了。」
「哦?快請到堂上說話。」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