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愚鈍之輩(2)
眾人跪安而出,皇帝讓奕站了起來,「六福,搬杌子來。」
福答應一聲,轉身下去,搬來一把杌子,放在御案前,奕先謝過恩,方才微微欠著身子,坐下來,听皇上動問,「慶林之事,你是怎麼想的?」
「臣弟以為,慶林粗魯有之,借提督一省軍務之便,私相接納賂遺也有之,但若說他于朝廷不敬,于皇上不敬,怕只是一時口快之下的無心過失。」
「于這一點,朕倒是同意你的話,和肅順比較起來,慶林簡直就是蠢豬!給人家玩于鼓掌之上,猶自不知呢!」他一面說,一面腦子中想,似乎見到慶林給肅順簸得語無倫次,b 迫得急了,說出給他抓住大大的把柄的話來——想到這里,他幾乎笑出聲來。
「皇上?」
「啊,什麼?」
奕也知道,皇帝有心找慶林借人頭,只是替慶林想想,為無心之失,就要削官罷職,押回京中待堪,其中固然有咎由自取的一面,但他為人厚道,總想著趁這個機會,為他求懇一番,「皇上,慶林之事,臣弟以為,總要留他一條自新之路,方可顯我皇上包容四海之胸懷啊?」
「你當朕沒有想過嗎?」皇帝苦惱的點點頭,「老六,局外人有時候見事不明,難免強加穿鑿。便如同上一年和聯軍ji 戰吧?天時地利人和,我朝全數佔優,仍自有廣州城外,虎沿線全線失守的敗局,若不是英人驕橫得意,不顧北地冰寒,輕敵冒進的話,只怕戰爭的結果,殊難預料啊!」
「臣弟倒以為,皇上不該如此自抑。我天朝百姓,多年來心向朝廷,驚聞英人犯邊,敵愾同仇,眾志成城,更倚仗皇上明鑒萬里悉敵情,指授方略,才有山東一役收功,想來便是英人再來……」
「朕當初就說過,英、法、美、德這樣的國家,終究也是文明之邦,和我天朝商貿ji 往日漸頻密,興兵再犯,未必就此絕決,但可能也會變得非常非常小。倒並不是朕所擔心的。朕想的是,日後若是周邊之國,例如俄羅斯國,如聖祖仁皇帝年間舊事上演的話,老六,你說,只憑這數年磨練,方小有所成的數萬光武軍,與京中的神機營,又是能夠與之一戰的嗎?」
「是,臣弟也以為,新軍固然戰力極強,但終究人數有限……」奕輕‘啊’了一聲,「臣弟明白了。所以皇上要在全國推行兵制改革之法?」
皇帝似笑非笑的看著他,「老六,這樣給人質問,朕還是第一次呢!」
奕羞得臉上一紅。入軍機處數年來,往昔的那種跳月兌頑皮早已經變成沉穩安詳,奏答之際,也是規行矩步,從來沒有像當初那般的言行失措,今天似乎是因為只有君臣兄弟兩個,又是在萬方安和的偏殿之中,少了幾分壓抑的緣故吧,難得的重現當年顏 了。
皇帝倒不以為忤,奕是自己幾個兄弟中最成才的一個,心中也很是看重他,「不必拘禮,來,坐下談,坐下談。」
奕重又坐下,口中問道,「皇上,臣弟想,肅順在山西,如此行事,不顧及官場同僚的面子,只怕,于他日後不利啊。」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為人情褊急,你也是知道的。這一次到山西去,便如同金魚缸中放入一尾黑魚,活潑之外,或者能夠讓晉省上下,感受到緊張和壓力——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呢!」
「皇上說的是,如今四海平安,固然是好事,但官場上種種暗弱疲廢之風,也正是要如肅順一般的官員,好生的整治一番不可。」
「可惜啊,像他這樣的人太少了點。」皇帝看到了奕面露不以為然的神撲哧一笑,「你不要吃味兒,肅順有肅順的長處,你有你的用地,這是不同的。」
「臣弟不敢。」
皇帝有心再說幾句,又咽了回去,「朕還要批折子,你跪安吧。」
打發奕離開,他拿起肅順所陳奏的折子,「覽,所奏甚妥。晉省民風剽悍,若只以公事相約,恐有人亡政息之患,非以治本之法,不能收功。各姓族長改換一事,該員在府內酌情辦理,總要上下恰然為是。」
「……另,陵川、高平、陽城等縣,土地歸屬全無地契文書,只憑祖輩口口相傳,地賦糧稅更是多年糊涂,著該員在任上詳加料理,既不準無憑可依,亦不準窮苦百姓失卻立身之基。」
他琢磨了片刻,肅順或者很貪財,但確實是能吏,有些話不必寫得太過明白,讓他失去了臨事決斷之權,反倒不好,還不如讓他自己發揮呢。
把折本放在一邊,有內侍收攏歸總不提,六福閃身進來跪倒,「皇上,翁同龢翁大人等今年鄉試的正副主考官遞牌子進來了。」
「傳。」
清朝的鄉試是逢子、午、卯、酉之年舉行(這是指正科,恩科不在其列),在這之後的辰、戌、丑、未之年舉行會試。而各省鄉試的正副主考,因為擔心消息走露,有人事先聯絡,行以銀錢賄賂,或者研判主考文風,以為中選等一系列的闈中弊端,設定了比較嚴密的措施。
其中第一項就是全部正副主考,皆是出自皇帝的欽點——一旦選定,皆不可更改——只有一個先例,是在道光年間,某位任職主考的翰林,得罪了權相穆彰阿,臨時向皇帝進言,居然撤換了。這在有清以來,都是絕無僅有的一份。
第二個措施是嚴密關防,被選中的考官,按照路途遠近,分別時候命人齎旨到府,接旨之後,即刻出京,大約等到了地頭,時日也差不多了,然後便是入闈,其時和省內官員全無ji 流,關防不可謂不嚴密。一直等到考卷全部收上來,正副考官要遍閱落卷,以求無遺珠之憾。
不過今年,皇帝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在圓明園翰詹大考結束之後,竟提前將各省正副主考的名字公布了出去!其中潘祖蔭、翁同龢兩個任陝西正副主考;朱學勤、勝保任山東;祁世長、錢桂森任湖廣(在清代的時候,兩湖是入湖廣大闈的,所以也可以算是一省)。其他林林總總,都是從翰林院挑選出來的賢能之士,也不必一一細表。
眾人由禮部尚書靈桂引帶,進到殿中跪倒,行了君臣大禮,皇帝停了片刻,方始說道,「多年政務閑暇之時,朕總是翻查歷朝祖宗治國之法,其中看到歷朝歷代,于各省鄉試中往來弊政,心中總感覺很奇怪︰鄉試關防不可謂不嚴密,卻也多有提前走露風聲,給一些人貪墨之機,朕認真想來,非是種種規程給他們以可乘之機,而是在于一任主考,除卻例有的生贄敬之外,大有可讓人心旌動搖的黃白之物可以落袋——為了這樣的阿堵物,自然就有人不惜以身試法了。」
他說,「朕眼見于此,便想,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得像如臨大敵一般,設定下種種規程。畢竟那些一心為國取士的,銀子堆到眼前,也秉持忠悃之心不變;那些意圖借一任主考,大發橫財的,嚴密與否也難擋其貪利之心。」
皇帝的語氣說不出的譏諷,「便如同放兩江主考吧?其地物阜民豐,學子中家境殷實者大有,自然的,那種生照例有的贄敬,怕也不會很少。這本來是學生于老師的一份孝敬,更且是歷朝歷代流傳而下的,朕無意修改——但若是有人敢在贄敬之外,另行以他法收取銀子,甚或眼楮中只盯著銀子,不顧朝廷掄才大典的鄭重其事——便是朕有心恕過,也要顧及天理、國法、人情!」
丁日昌心中驚惶。他就是給皇上選中,放兩江主考官的,聞言心中叫苦,誰也不提,單單提到兩江南闈?難道這是皇上借機敲打自己嗎?不敢奏答,胡的听著,「再有一節,便是老生常談了。你們究竟是多年苦讀,正途出聲,而你等的家人呢?是不是也能夠像各自的主子那樣,忠心侍上?若是為各自的奴才所累,選拔賢良之際出了問題,這些人自然難逃國法所繩,就是爾等,只是這等管束不力之罪,朕也斷然不會輕饒。你們要切記、切記!」
「是,臣等謹記皇上天語教誨,定當嚴加管束。」
「今兒個之後,一些路途遙遠的,怕是要即刻啟程了,路上辛苦種種,朕雖然不曾經過,卻大可以想見,多加保重吧。等到回朝之後,朕再逐一撥冗傳見。」
看皇上沒有更多的吩咐,靈桂領班踫頭,帶著眾多翰林退身出去。「六福,你去,讓翁同龢進來。」
六福答應一聲,追了出去,片刻之後,領著翁同龢又轉了回來,行禮之後,皇帝先站了起來,「和朕到里面來。」
翁同龢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跟在他身後到了御書房,「潘祖蔭這個人,你可很熟悉嗎?」
「是,潘祖蔭與臣私ji 甚好,為彼此同好金石之物,更是知趣相投。」翁同龢說道。
「朕也听說過,似乎他最好碑帖拓印之物?此行到西安去,想來你二人定然可以盡饜所y 了吧?呵呵……」皇帝輕笑著說道,「翁同龢,剛才朕的話,你都記下了嗎?」
「是,皇上天語教誨,言猶在耳,臣豈敢有片刻遺忘?」
「掄才大典,重中之重,萬萬不能有半點閃失,其中種種規程,也不必朕和你再費唇舌。除了持身清白之外,更要慧眼辯才。你雖然是副主考,也要從旁起到規勸和建議的作用。」
翁同龢心中感動,跪了下來,「是,皇上的話,臣都記住了。」
「你是做學問的,以君子之道持身立朝,很多話不用朕一一提點,你此番到陝西,除了辦好你分內的差事之外,朕還有件事要你去做。」
「皇上有命,臣敢不盡心竭力?只不知,是什麼差事?」
用過晚膳,六福到皇後宮中傳旨,「在萬方安和伺候。」
不料皇後沐浴整衣之後,忽覺下月復疼痛,竟突然有紅信傳來了。
這樣的身子自然不能侍奉,皇後就準備命李蓮英去回命,但正待開口,腦子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來,「青青?」
「奴才在。」
「等一會兒你到萬方安和去,代我回奏皇上,說今天身子突然不便,不能伺候主子了。」
柳青青並未多想,聞言答應一聲,就要去復命,卻給皇後叫住了,「等一會兒再去吧。皇上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每天用過晚膳,總是要批折子的,不要這會兒打擾他。」
于是,柳青青就等。一直到天 盡數黑透,皇後估量著這會兒回話,皇上就想臨幸旁的嬪妃,也已經不大來得及了,方才把柳青青叫了過來,「青青,你到宮中幾年了?」
「回皇後娘娘的話,已經有將近一年時光了。」
「上一年,在秦淮河邊的舫中,他是不是很討厭的樣子?」
柳青青撲哧一笑,「奴才都忘記了。」
「我還記得呢,你怎麼就忘記了?」
「娘娘既然還記得,還讓奴才說什麼?」
皇後輕笑了開來,「你這壞丫頭!」
她為人和善忠厚,深得宮中下人、嬪妃的愛戴,時間久了,由敬生愛,言語間就不是那麼害怕了,所以柳青青敢于和她開玩笑。
皇後拉著她的手,到自己身邊來,說道,「青青,皇上歡喜你,你知道嗎?」
「誒?」柳青青大大的愣住了。
「是真的,我不騙你。皇上幾次和我說起你,都在講……」她胡的擺擺手,「算了,這些也不必說它,倒是你,心里是怎麼想的?」
柳青青大羞,心中卻又有幾分期盼,「什麼……怎麼想的?奴才不明白。」
「青青,你是我身邊的人,總要你有個好歸宿,便如同y 妹妹一般,你也知道的,她當初是蘭兒身邊的人,蒙皇上寵幸,又是抬旗,又是封秩,如今更生下阿哥,常常陪伴君父。」
皇後柔聲說道,「你若是有意的話,今天晚上你就過去,伺候好了主子,將來在宮中,我們姐妹作伴,豈不是強過現在這般,每日里以下人自居嗎?」
「娘娘……關愛奴才,奴才又豈會不知?只是,不知道皇上……?」
皇後一听便知道,她是千肯萬肯的了,只不過還有些心中不托底而已。笑著說道,「皇上終究是喜歡新鮮的,你又是未經人事的處子,生來得容顏俏麗,還怕皇上會放過去嗎?去吧,一定沒事的。」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