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節山西兵變(1)
萬青藜到了山西太原府,先到提督衙宣讀了聖旨,「……慶林身為一省綠營首腦,言行不恭,處事荒唐,且納賄漁 之案,被人糾參,不一而足,實屬不知自愛,有負委任!慶林著即行革職,派員迅速移解來京議罪,不準逗留。所有關防,即著慶林ji 長壽支領,所部員弁兵勇,均著歸長壽接統調遣。欽此!」
慶林面無人額頭上的汗水滴滴滑落,連個‘奴才領旨謝恩’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磕頭謝恩的動作,亦顯得相當蹣跚。等他把臃腫的身軀抬起來,萬青藜問道︰「慶林,可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奴才……奉職無狀,未敢有它言辯白,只有求皇上法外行仁,寬恕奴才的死罪。」慶林淒然相答。
萬青藜嘆了口氣,命人把他扶了起來,「老兄也不必擔憂,皇上最是仁厚的脾只要到了京中,將以往過失如實陳奏,料想皇上念在你多年辛勞的份上,總是能夠原宥一二的。」半真半假的勸慰了幾句,他說道,「還請慶老弟將關防取來,彼此ji 接清楚,方可竣事。」
用不著慶林再轉囑,早有人見機討好,捧過一個紅綢包好的印盒來,ji 到手里捧ji 萬青藜,他雙手接過,解開紅綢,里面是三寸二分長,兩寸寬的一方銅關防,拿起來ji 了給他身邊的文案說︰「你看看,對不對?」
驗了滿漢文尚方大篆的印文,那文案答道︰「不錯!」
「好!」萬青藜揚起頭來,環顧他的隨員,大聲下令︰「奉旨查抄!不準徇情買放,不遵令的軍法從事。」
這一下把慶林急得神 大變,上來牽住萬青藜的袍袖,不斷地喊︰「藕齡兄,藕齡兄?」
「又怎麼樣?」
「藕齡兄!」慶林長揖哀懇︰「念在一部為臣之雅,總求高抬貴手,法外施恩吧。」
萬青藜很感覺為難,查抄慶林多年來宦囊所積,也是此行的目的之一,不好暗中放水,他想了想說︰「那好吧,給你八駝行李。」
「這,這,這……,」慶林結結巴巴地說,「這不管用啊!」
「管夠可不行!」萬青藜使勁搖著頭,「八駝也不少了,你把你那麼多姨太太打發掉幾個,不就夠用了嗎?」說到這里向身邊的材官吩咐︰「摘頂戴吧!」
于是,慶林的珊瑚頂子,白y 翎管連著雙眼花翎,二品武官的獅子補褂,一起褫奪,換上待罪的素服,被軟禁在他日日高張盛宴的西花廳。萬青藜又派了一百名兵丁,日夜看守,同時一再叮囑,務須小心,倒象深怕會有人來把他劫走似的。
這因為萬青藜久知慶林自己雖不練兵,但他為了求個人儀從的威武 赫,特意挑了二百人,個個體魄魁梧,配備了j ng美的器械服裝,厚給糧餉,常有賞賜,把這個‘元戎小隊’,以恩結成他的死士。而他的部下出身不正,只知有慶林,不知有國法,萬一起了個不顧一切救他的念頭,以其人的毫無心肝,說不定就會在劫持之下,甘受利用。那一來自己的責任就太重了,所以不得不選j ng兵看守。
誰知他把慶林看得太重了。就在傳旨拿問的那一刻,他的文武部下,溜的溜,躲的躲,余下的都向新任欽差大臣報了到。二百親兵,四十八名廚役,走了一大半,跟在慶林身邊的,只有一名老僕,兩名馬伕,還是他當初在京中時候的舊人。
再一件事就是那個殺害無辜民nv的張五,派人去找他來時,听差回奏,張五見勢頭不妙,先一步逃了。
萬青藜大怒,立刻行文巡撫吳衍,省內臬司和端,發海捕公文捉拿,另外一面,命長壽派人分四路出城,一定要將張五捉拿歸案不可。
把人派出去,萬青藜在提督衙暫時休整片刻,命人把長壽招到了近前。長壽是長瑞的弟弟,也就是榮祿的阿瑪,他本人不提,他的兄長和兒子,如今都算得上的皇上面前的紅人,特別是榮祿,同文館學成之後,在總署衙任職章京,數載以下,已成為衙中數一數二的紅章京之一,據說中英戰事之後,兩國修訂的《北京條約》中有關于在彼此國家的首都設立使領館一項條文,而榮祿很有可能成為天朝第一家駐外國使領館中的屬員——憑他的資歷,任職領事或者公使,或者做不到,但廁身其間,卻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因為這樣的緣故,萬青藜絲毫不敢托大,言辭之間甚是客氣,「茂源兄,此番慶林自取其辱,皇上臨以重課,也算是他應得果報。只是,山西省內兵制新法之事,可不能因為慶林獲罪,而稍有延誤啊?還請茂源老弟會同張運蘭兄,共同主持其事。」
長壽天生沉默寡言,當年在涼州任總兵的時候,就是一心思的練兵士,營中事物能不管就不管,所以到現在,雖然兄長、兒子都已經是國中大員,自己卻還只是一個總兵,就是為這不善言辭,難得上官歡喜的情所致。聞言點點頭,「大人放心,卑職一定盡力而為。」
「嗯,可有什麼難處?」萬青藜問道。
「旁的事情也還罷了,只有一節,張運蘭行事太過切,卑職任職軍中多年,兵士是認真苦練,抑或是疲滑偷懶,卑職一望便知。不知道張大人是不是見不及此,每日只知練,全不給兵士休整時間。倒似乎是像把兵士當仇人一般對待。軍中上下,多有怨言。」
「此事我明白了,日後本官親自向皇上奏陳,在這之前,不如請茂源兄引路,我等到軍營中一觀如何?」
「當然好。」長壽二話不說,吩咐人備下官轎,自己乘馬相陪,一路出城,到了城西十五里的綠營駐防營地,早有听差快步跑到轅中,去通知練兵大員張運蘭,後者領著麾下佐領、參領眾將迎了出來,「卑職,前任光武軍二營哨官張運蘭,參見大人。」
「請起來,請起來。」萬青藜客氣了幾句,由張運蘭把他引進大帳,彼此落座︰「張大人山西練兵,勞苦功高,老夫奉皇上所差,此來晉省辦差,勞軍之外,便是為張大人等排解憂煩來了,張大人,不知道這半年來,任職專責,可有何心得收獲啊?」
張運蘭听不大懂,但勞軍的話卻是听明白了,咧開大嘴笑了一下,「下面的弟兄們都是好孩子,不過根基打的不嚴,所以練之時,總是要多下功夫才是。至于皇上命大人來勞軍,不是我張運蘭吹牛,當初光武軍中的弟兄們為皇上所差,到各省練兵,也只有我這山西省,才算得上的初見成效呢!」
一番話說得語無倫次,萬青藜想笑又不好意思,強自忍著,「那,多日演下來,弟兄們可有畏難、怕苦之心?」
「沒有!」張運蘭拍著胸脯,大聲說道,「弟兄們都是好樣的演的時候,也沒有一個是軟骨頭。都是好樣的!」
萬青藜想了想,張運蘭是個粗人,和他掉文他也未必听得懂,倒不如直來直往的說,「張兄,你一片報國之忱,天下盡知,只不過,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便如同這山西綠營兵士吧,不要說是你張大人,就是曾中堂、賽尚書聯袂而來,怕也不能一蹴而就,片刻收功的吧?倒不如緩緩圖之,一來容兵士有養j ng蓄銳之日,二來,也要給大家一個接受的時日,你說呢?」
「大人的話請恕張某不明白,什麼叫緩緩行之?」
「就是說,每天演時間太長!本官听說,你每日演兵士,達到近7個時辰?便是連夜間休息的時候也不肯放過?這樣下去,人困馬乏,兵士有了畏葸之心,不但不能達到皇上聖心所念意圖,就是連原本的兵容戰意,怕也是要難復舊觀了。」
「大人這話請恕卑職不能同意。兵士一旦閑下來就會生事——」他停了片刻,難得的聰明了一回︰「當年曾大人在給皇上所上的奏折中,也是有的。與其等到他們閑來生事,倒不如讓他們多多訓練,還可以增進勇武之氣嘛。」
「增進勇武之氣是不假,但皇上所要的,是百煉成鋼,如光武軍一般的虎賁之士,而不是如張大人如此訓練之法所得的疲弱之師。本官來的時候听人說,軍中兵士于張大人薄有微詞,都說,練兵是皇上ji 代的,軍士、將佐不敢違抗,但像大人這般,執意要將兵士練的疲弱不堪,成天想著怎麼樣才能躲過一次——張大人以為,這就是你多日以來,所要取得的練兵成果嗎?」
張運蘭大怒而起,「這是哪個混賬東西在胡言語?背後說人的壞話算什麼英雄?有種站出來?」
「張運蘭!」萬青藜也有點動怒了,「怎麼,站出來又如何?你還想以練兵專使的身份,報復其人嗎?」
「我沒有說過要報復,只是覺得,這樣背後捅刀子的,不是個什麼好鳥!大人不必听信這樣人的胡說。」說著話,他瞅向長壽,冷冷的哼了一聲。
長壽雖然惜字如金,卻不是呆子,眼見他神 不對,哼唧有聲,也是心中惱火,「你哼什麼?」
「呸!我喜歡哼,你管我?」張運蘭撇撇嘴角,嘟囔了幾句,「仗著哥哥和兒子的勢力,算什麼能耐?」聲音不大不小,恰好可以讓眾人听得清清楚楚。
長壽勃然大怒,一把沖出腰間的長刀,一個虎跳,到了外面,「姓張的,你出來,今天長某人讓你看看,我是不是仰仗自己兄長的兒子的勢力,才在這軍中落足的?」
彼此都是軍中主將,給長壽這樣當眾叫陣,張運蘭如何能夠服氣,同樣 u出一柄長刀,大步撩起帳簾,到了外面,「好啊?你想怎麼讓我‘看看’?」
長壽手中的刀利落的飛舞了幾下,「很簡單,照這軍中的規矩來,你我賭斗一場,若是我贏了,你當眾向我、滿營將士磕頭賠罪;若是你贏了,長某人立刻滾出軍營,再不回頭,如何?」
「甚好!」張運蘭笑著向周圍看看,營中兵士剛剛用過午飯,正在享受這難得的休息辰光,聞聲都圍攏了過來,站在不遠處看著,「你們都听見了?」
「听見了?」有一個兵士大聲呼喝道,「長軍打垮張運蘭這個王八蛋!成天就知道欺負我們,早就該有人出面教訓他一番了。」
有了一個領頭的,兵士一起鼓噪,十個人竟有十個人是心向長壽的,對張運蘭罵聲不絕于耳,什麼難听說什麼,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把張運蘭氣得面 發青,心中惱怒︰好,等打敗了長茂源,再來找你們算賬!
萬青藜有心攔阻,看兵士于張運蘭民憤如此之大,識趣的選擇了閉嘴︰或者,讓他受一點教訓也好?
胡的想著,兩個人各自揮刀,斗在了一起。以萬青藜這樣等到書生也能夠清楚的看出來,張運蘭戰不過長壽。
說來並不稀奇,長壽任職總兵多年,而且當年在涼州的時候,甘省匪患熾烈,身為總兵官,統領全軍,與流匪纏斗,可謂是家常便飯,自然的,這種馬上步下的功夫,非是一般人可比。
而張運蘭則不同,他是半路出家,點派霆字營,勇猛固然勇猛,但光武軍所追求的整體戰略,是突出全軍、全營戰力,個人一己之能,不是不需要,而是不再重要——此消彼長之下,張運蘭挑戰長壽,自取其辱也就不在話下了。
他看得出來,周圍的兵士更是明眼人,呼喝之聲大作,都盼著長壽能夠一刀斬了這個王八蛋,方才趁了大家的心願呢!
萬青藜暗道不妙,他本來想,等兩個人纏斗片刻,自己出面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為由解勸開來,屆時彼此不傷和氣,但現在看來,張運蘭根本堅持不到那一刻!到時候礙于前言,給長壽和滿營兵士磕頭行禮,練兵大員威風掃地,這份差事也不必做下去了。
正在想著,場中‘哎呀’一聲,嚇了萬青藜一跳,仔細看過去,張運蘭手中的長刀落地,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呆若木j 的後退了幾步,站在那里發愣。
「好啊!長軍真是好樣的!喂,姓張的,還不跪地請罪?」
張運蘭面 慘白,剛才的一刀之傷,還是長壽多多留情,以刀背在自己的手腕上剁了一下,若是改用刀鋒的話,自己的一只手就保不住了。
這種軍中比武切磋,最是來不得絲毫虛假,技不如人,徒呼奈何!有心不跪,便是連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但一旦雙膝落地,自己丟面子事小,這份差事……
正在猶豫間,忽然听萬青藜呼喝了一聲︰「此事,在本官看來,不公平。長軍固然武藝高強,但張大人也不是無能之輩,只是彼此各有長處,如今只是看到長軍的長處,未見張大人的優勝之法,不公平,不公平!」
听他說話如此包庇張運蘭,周圍一片鼓噪,「什麼啊?明明就是官官相護嘛!」
長壽用力一揮手中的大刀,「都不要吵?吵什麼?沒規矩的東西!」把眾人的呼喝強自壓下去,這才忍著怒氣問道,「但不知,大人以為,張兄的長處是什麼?」
萬青藜也不知道,人急智生,才想到這樣一個托詞的,給長壽問得一愣,看向張運蘭,「張大人,不知道閣下可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我……我會打槍。」
「那就好。」萬青藜越俎代庖的下令,「來人,取兩支快槍來,並準備兩個鵠子,立于三百步遠處。」
兵士站在周圍,越發不滿,「這不是存心向著張運蘭嗎?不公平,不公平!」
「別吵!」軍營中的參、佐領一個勁的呵斥,卻沒有半點效果,士兵情緒愈加高漲,紛紛向前涌了過來,「讓張運蘭磕頭、賠罪,這是事先說過的!」
「……對,事先說好的,讓他賠罪。」
「……讓他給我們道歉,這些日子以來,總是欺凌我們,我們早就受夠了他的窩囊氣了!這一次,不能就這樣算了!」
數千兵士哄然怒吼,聲震四方,營中一部分將佐的臉 都開始變得慘白,另外有些人,卻是滿臉幸災樂禍的神似乎有意在邊上看笑話,既不阻止,也不過問。
萬青藜終究是書生,心中閃過‘嘩變’的念頭,更是腿腳發軟,「這……張老弟,茂源兄,這……怎麼辦啊?」
張運蘭和長壽也呆住了,前者不曉事,後者卻是知道的,兵士數月來的怒火積郁甚深,一旦發作開來,就是極大的禍事,不要說擔任練兵之責的張運蘭擔待不起,就是一省巡撫的吳衍,怕也難以承受!
一時間二人心中同時大悔!一場無關痛癢的口舌爭辯,怎麼居然會演變成如今軍士‘嘩變’的大危機了?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