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變 第一卷 第6節 綠營

作者 ︰ 嵩山坳

在府城見過晉省上下官員,皇帝命人把車凌、車凌烏巴什、車凌孟克和阿穆爾撒納四位台吉招到自己面前,這幾個人都不會說漢話,只能由禮部禮賓司的通譯官代為傳譯。

語言雖听不懂,但看著車凌幾個人且哭且訴著,把瑞郡王奕志縱容下屬為害一方,剿賊不成,殺良冒功的事情說一遍,又呈上準格爾各部百姓聯名簽署的萬言,請求朝廷處置這兩個逆臣,還百姓一個公道,皇帝鐵青著臉色,示意六福將萬言收好,勉強笑著點點頭,「萬里來朝,你們不容易!既然家里有些不和家務,就在這里多住些日子。朕身為四海之主,以公正之心待天下,你們放心,這件事,朝廷斷然不會為了案中人是朝廷親貴,而稍有回護!一定會還你們,還有準格爾各部百姓一片晴朗天宇!」

首的車凌台吉滿眼是淚的踫下頭去,「奴才知道,偉大的博格達汗,一定會為我等異族百姓主持公道的!」

皇帝自然又是好言撫慰幾句,命人將準格爾部的幾位台吉帶了下去,目送幾個人遠走,回頭無奈苦笑,「剛剛才到太原,就鬧出這樣一處戲碼!嘿!你們說說,該當如何處置?」

「奴才是兵部尚,伊犁出了這樣的大事,成袞扎布縱兵為禍,奴才難逃失察之罪。」隨扈而來是賽尚阿第一個免冠踫頭,「奴才自請處分。」

「汀公,你雖然是兵部尚,但新疆距離京中萬里之遙,若說這件事中有什麼人要背負責任的話,第一個便是朕。朕早就知道奕志這個人,所琢非玉啊!只不過礙于先皇、皇叔的面子,惡惡卻不能去——姑息養奸,正說的是朕這樣的人了!」

文祥等軍機大臣、張集馨等晉省司官,一听皇帝說這樣的話,就知道奕志一條性命斷斷難保了!只听皇帝繼續說道,「朕有時候真是搞不明白,怎麼如今的旗人,都變成這副模樣了?上一年朕處置桂良,本意是想借此給天下吏員一個警醒,殊不知……哎!文的、武的……都是吏治、賦稅不均、獄訟不平……白日不照之處即有覆盆之暗。不好好理一理……再敗壞下去不得了……」說完便沉默,只用手不住撫模案上一柄紫玉如意,時而端茶一啜。

文祥跪在地上,沉吟了片刻,方始說道,「料想奕志、成袞扎布二員,不過微末下臣,累受先皇、皇上的撿拔,許以高位,卻不思報效、沆瀣一氣瞞哄朝廷,可稱罪無可恕。此番事發,也算他們惡貫滿盈,奴才請皇上的旨意,派一二朝中大員,西去新疆,在萬眾之前,將這兩員逆臣,明正典刑,以慰各族百姓之心!」

賽尚阿比文祥想得更多,方才皇上的話中,大有自怨之情,這是一定要分扯得明白的,另有一層關系的是,這件事關系到皇帝的體面,是一定要再三保全的。思索著,再三掂量,說道︰「奴才以為……成袞扎布不提,奕志也有他的過人之處,在新疆練兵多年,更能夠善待將士、各省貶員,這些也不能一筆抹倒。只不過一是要念及先帝栽培他的一番苦意,二是要念及皇上平日對他諄諄教誨的恩情,他做下這樣的事情來,更顯得其人飾敗諱過、欺君罔上為‘大不敬’之罪是如何的可惡!功過不可相抵,他仍是死罪難逃。」

他喘了幾口氣,又說道,「奴才以為奕志原本不壞,壞在他貪功求進,欲圖更邀恩寵。存了這個私意,漸漸敗壞了天良。再者,他私地里那些齷齪行徑,如果公布天下,實在有失朝廷體面。奴才以為,可著令他自盡以謝天下——這是奴才的小見識,請皇上定奪予裁!」

在座的俱是宦海多年爬起來的人精,賽尚阿的話說得雖委婉,繞的只是一個彎子,皇帝任用奕志並無過錯,是該員自己‘變’壞了,辜負了君恩祖德。這樣既打老鼠又不傷花瓶,已是人人听得心里欽敬,暗道不愧是常在軍機處的老臣子,這番話說得,果然面面俱到!

果然,皇帝也大為滿意,點頭稱贊了幾聲,「就這樣定下來吧,軍機處下去之後,即刻擬旨,著……兵部侍郎萬青藜和刑部左侍郎鄭敦謹,齎旨到新疆,軍前傳旨。奕志和成袞扎布兩個,一個賜自盡,一個立斬軍前,以為天下敢于欺君罔上者戒!」

「喳!」

用過午膳,皇帝由六福幾個伺候著,換上一襲戎裝,萬絲生絲冠、瑞罩、明黃緞料的褂子,出了晉景園行宮,外面早已經靜過街,空蕩蕩的了無人影,皇帝翻身上馬,「走,隨朕去看一看我大清綠營將士的風采如何!」

自從咸豐八年鬧出一場哄傳天下的兵士嘩變的風波之後,張運蘭操演兵士的時候,輕易不敢再有打罵、訓斥等言行,但他沒有讀過多少,胸中所有的整訓之法,也都是當年在光武新軍軍營中學來的。

光武新軍入營士卒雖都是半路出家,但白紙好作畫,上至統兵大臣,下到營中庶卒,從頭來過,自然能夠收如臂使指之效,但綠營則不同了,數百年積習,軍士們的疲塌作風,早已經浸透到了骨子里,當初一再訓令之下,仍自沒有什麼效果,更不用提長官督促不嚴,也就更加雪上加霜了。張運蘭傷透了腦筋,卻沒有絲毫辦法。

一直到咸豐八年的年底,醇貝勒奕帶神機營出京到晉省,和山西綠營士兵做軍中比武,結果可以想見,綠營兵敗得一塌糊涂,不論操演、陣法、放槍、廝殺,統統不是神機營的對手,雖然彼此都是軍中袍澤,不會有什麼真正的傷亡,但綠營兵士難免心生愧疚。彼此都是血性男兒,眼看著同樣是漢人的兵士在校場上耀武揚威,自己卻只有婉然垂首,如何能夠心甘?便是在這種知恥近乎勇的觀念之下,綠營兵士的操練之風丕然一變,兩年以下,訓練也卓有成效起來。

此次皇上西幸,張運蘭早已經得到巡撫大人的知會,知道御駕一定要到綠營,巡閱數年而下的練兵成果,故而早早的做了準備,「你們都好樣的!這一次皇上到山西來,就是要看看你們演練之下的成果,哪一個也不許出紕漏……」

張運蘭言語無味,絲毫不能帶動兵士的熱情,只是綠營軍制,首重軍紀,兵士們不敢出言,站在下面,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他說完,各自歸營休息。

還未到午時,御前侍衛、善撲營、銳建營、內務府、太監等前導隊先行到了軍營,對校場上站得筆直的兵士看也不看一眼,徑直分散開,展開警戒,內務府眾人和十幾個小太監則到了大帳,不問青紅皂白,將帳中的陳設,胡亂堆棄在一邊,拿扇屏風一擋;將隨身攜來御用的法物,以及黃繪繡龍的桌圍,椅披,帷帳等等鋪陳起來。

過了未時,太原府城通往綠營駐地的官道上煙塵大起,張運蘭等人知道,是御駕到了,各自在轅門外站班迎候。過了片刻,馬隊沖到轅門外,卻並不停下腳步,而是一路沖了進去。到大帳外,方始停下,各自從馬上跳下來,列開隊形。

接著才是御駕,皇帝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御馬,馬蹄的的的到了轅門口,看看跪倒迎駕的武官打扮的眾人,「哪一個是張運蘭?」

「奴才張運蘭,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楞了一下,似乎很為張運蘭這樣奇怪的稱謂驚訝。回頭看看肅順,他苦笑了一下,沒有說話。這會兒無暇細辨,皇帝用馬鞭一指,「站起來。」

張運蘭應聲而起,卻不敢抬頭,由皇帝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生得非常魁梧,方面大耳,一派昂藏之氣。大約是第一次覲見天子,神情有點緊張,手也是微微發抖。

「朕記得,你是咸豐三年從軍的,是不是?」

「是。奴才祖籍山東,咸豐三年的時候,家里……」

他的話沒有說完,給肅順叱喝了一聲,「問你什麼就說什麼,不相干的事情不必提!」

「啊,是!」張運蘭趕忙應聲,「是,奴才正是咸豐三年從軍入伍的。」

「七年時,山東一戰,你是在哪里?」

「奴才當時是在光武新軍撫標第一營,蒙鮑大人提拔,命奴才做了一營游擊。」

「安山湖一戰,你們撫標第一營戰功卓著,打得很不錯啊!」皇帝忽然轉過頭去,大聲說道,「朝中大員不必提,于這段舊事早有所知,而綠營新軍,怕是所知不多,朕在這里告訴你們。咸豐七年,英法兩方夷國,自以為倚仗船堅炮利,就可使我天朝畏懼其武備之力,輕發虎狼,寇我疆土。朕統御萬民,與敵接戰,上靠列祖列宗在天之靈庇佑,下……,」

他停頓了一下,更加提高了聲音,「則是依靠如站在朕面前的,張運蘭這樣的光武新軍的將士!才能在安山湖一役中,徹底打敗兵強馬壯,武備之力遠超我大清的英法聯軍。張運蘭所屬的撫標第一營,更是擔任阻敵重任,他、一營統帶鮑超等人,身被多處傷患,兀自死戰不退,為曾國藩、僧格林沁等展開戰線,全殲敵軍贏得了寶貴的時機!這樣的功勛,這樣奮勇之士,便是朕,也不敢有絲毫不敬……」

皇帝下面的話沒有出口,但在場的兵士都能听得出來,連朕都都不敢不敬,何況爾等?

肅順上前一步,扶著皇帝踩侍衛的後背下了馬,引入大帳,張運蘭等綠營將佐未經宣召,不得入內,只好在帳外站班,「肅順,你听見他說的了?」

「是,奴才都听見了。」

群臣不知道這兩個人在打什麼啞謎,只听肅順說道,「奴才想,張運蘭受皇恩深重,久思報效,這一次以‘奴才’自謂,怕也是有幾分邀寵巴結的意思在內。」他偷偷看看皇上的臉色,「主子天恩若海……」

皇帝心中一動,不是為張運蘭,而是為肅順。他現在連軍制的事情也要開始插手了嗎?自己于他的榮寵是不是太過了?一念至此,心情變得陰郁起來。

看過綠營操演,放槍、布陣、廝殺,皇帝照例放了賞,雖然面上沒有說什麼,還裝出一副大感興趣的樣子,但在肅順看來,皇帝心思不整,大約是為了什麼事,影響到了興致?

從綠營駐地出來,回到晉景園,肅順還想遞牌子請見,意圖尋一些樂子,給萬歲爺消遣閑情,皇帝理也不理,一擺手,「六福,到園子門口去傳旨,朕今兒個誰也不想見!」

肅順听完六福的話,楞了一下,「好兄弟,你可知道主子為什麼發脾氣?」

「這誰知道呢?在綠營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肅大人,敢莫是在綠營,皇上看見什麼不喜歡的東西了?」

「沒有啊?」肅順越想越納悶,他知道六福是皇上面前听用的奴才,不能出來太久,當下不再耽擱,「兄弟,等一會兒你听到什麼,可要趕快告訴哥哥一聲啊!」

「這是不消說的,大哥放心。」

六福回到皇上的寢宮,除了皇帝,皇後、佳貴妃、蘭妃、玉嬪、雲貴人、瑰貴人幾個也赫然在坐,大格格、二阿哥以下的幾位小主子,環繞一邊,其樂融融的在說著話,「……母後啊,到太原好幾天呢,您答應女兒,要到……」

「內市。」

穎慧公主向哥哥笑了一下,「對,到內市去的嘛,怎麼還不去啊?成天呆在這園子里,女兒要悶死啦。」

皇後向皇帝使了個眼神,「求母後也沒有用啊,求求你皇阿瑪,他答應了,就能帶你出去了。」

皇帝在看折子,幾小不敢過去打擾,穎慧公主撅起好看的嘴巴,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的時候,皇帝放下筆,伸了個懶腰,笑盈盈的問道,「剛才朕听人說,在園子中呆得膩了,想出去走走,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孩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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