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高某其人(2)
‘高大哥’習知前朝掌故,每每為李蓮英談些前明大馮保、魏忠賢等人如何 赫,以及前明帝後如何禮遇道士的故事。當然也談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術,能上致神仙,為凡夫俗子禱請延年益壽,降福延麻的靈異事跡,听得多了,李蓮英不免心動。便經常在皇後身前說一些從高大哥口中听來的奇聞異事。以為消遣。
李蓮英認為讓高峒元跟皇後娘娘談談神仙,也是破悶的好法子,因而便有舉薦入宮的心思。皇後知道皇帝不喜歡這等方士之言,故而只當做一些茶余飯後的談資來听,宣召他入宮之事,自然是不行的。
高峒元雖不能入宮,但其人辯才無礙,兼以善窺人意,听了李蓮英的話,不但不以為他辦事無能,反而更多加籠絡,只揀他愛听的話,旁敲側擊地恭維。所以長久以下,李蓮英對這個高大哥又是欽服,又是崇敬,簡直比孝敬皇後娘娘更加的用心了。
不但是李蓮英,高峒元深知太監常在主子、主子娘娘的身邊,最能探听得到各種消息,因此多年來以種種手段,籠絡了好些太監,幫他說話。因為如此,高峒元越發肆無忌憚,而狗苟蠅營之徒,亦不愁問津無路。高峒元每次進城,必住楊梅竹斜街的萬福居。這是一家館子,原以滑鱔出名,後來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雞丁,鮮女敕無比,據說是高峒元所秘傳,這味菜就叫‘高雞丁’。
不過,高峒元也並非沒有遺憾之事,如今倚靠著白雲觀,錢自然是賺了不少,但富而求貴,人情之常,只是這一節,根本投報無門
咸豐初年,皇帝駁了時任內務府大臣的桂良關于重開捐納之門的條陳,並以此立言,永遠取消了士紳、百姓捐納為官的門路,除卻本身已有功名,但久試不第者,可以捐貲之外,其他人一概禁止,這樣的諭旨發下,固然在開始的時候,因為國家少了一部分收入,而致使些人大感慌亂,但不久之後,特別是在咸豐二年之後,隨著對外貿易的增加,國家用度日漸充足,這種反對的聲音也是日漸消滅了。
另外一個遺憾是,高峒元總想找機會把皇上身邊最得用的太監六福也籠絡過來,但始終不能如願。高峒元知道,六福是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太監,雖然還比不過驚羽姑娘——後者的身份特殊,不是他可以有所念想的——但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受朝臣矚目的角色,若是恩能夠給得到他的助力,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拿其他所有人來換,都是值得的。
為此,他也不知道托李蓮英等太監在六福面前說了多少次的好話,送上多少銀錢、玩物,奈何六福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既不搭理,也不遠離,竟似乎就是這樣吊著他的胃口一般。李蓮英覺得看不過去,旁敲側擊的問六福,後者眼楮一瞪,「你少和我來這一套,你告訴他,舍不得銀子就他**的滾蛋,陸大爺還不稀罕呢」
李蓮英惹不起六福,唯唯而退,等見到高峒元一說,後者搖頭擺手,「算了,他既然這樣說,那就照常貢獻,暫時不必理睬。」
「大哥,這樣的無底洞,得拿多少銀子填啊?」李蓮英問道,「您可得想好了。」
「這樣也就,總要陸某人欠著我的情分,等有了機會,就連本帶利都拿回來了。」
一直到十一年的八月底,皇帝離京北上,皇後暫時料理國政,給高峒元看到了機會,慫恿一個名叫恩豐的內務府司員,經由明善,上了一份奏折,內中說京中三教九流,五方雜做,尤其以北京西山等地的道觀,為數眾多,而且品流不齊,良莠摻雜其間,大清會典上本來有‘道錄司’的官職,但掌理道教的職權,則歸于世襲的‘正一真人張天師。但其人遠在江西龍虎山坐道,京中有他的徒子徒孫派駐,擔任分管之責——這樣一來的話,竟似乎是有了兩重管理似的,官府遙制,分外不便,倒不如裁撤一方,另選品行俱佳,道學深厚之輩,管理京中各處道觀,一來是為如臂使指,朝廷管理方便,另外,也可以作為試行之地,若是真的有了效果,再推而廣之。
恩豐品秩低下,只算是內務府的下等司員,不過是走通了明善的門路,在他面前進言一二而已。折子到了御前,皇後不能決,問文祥幾個人的意見,文祥于此事是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還是閻敬銘,以為這樣的事情不能僅憑明善一紙奏折而定,還是等皇上回京之後,請御裁之後再說,于是,便擱置了下來。
高峒元恨透了閻敬銘,他知道,一等到皇上回京,此事根本就通不過,于是再接再厲,幾番通過皇後進言,終于在十月初六的時候,由皇後降懿旨,將高峒元封為‘總道教司’。這個官兒名字上很好听,但卻是黑官,而且在懿旨中寫得清楚明白,這個官只是管京中道教從教之人,外省之事是不能過問的。但在高峒元看來,有了這第一步,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得多了。
他平日不在西山,而是在京中南城的萬福居居住,這里偏東有個院子,就是他會客之處,而且,以其人能夠上達天听為由,在京中大作賣官蠰爵之事,只是在皇帝不再京中的這數月之內,論缺分的肥瘠,定價錢的高下,昌言無忌,很是發了一筆大大的橫財。但這種事,休想瞞得過有心人,因此,即便有一些忠直之人意圖揭露他的劣行,卻也為皇帝不在京中而投鼠忌器,動彈不得。等到皇帝回京,已經到了年下,事情也便一時被拖延了下來。
高峒元自家事自家知,一等開年,為人翻出舊賬,就休想能夠落得好去。因此在過年的時候,亟亟疏通門路,打著能夠躲得過就躲,躲不過就早謀去路的主意。便是在這個時候,高九找上了門來。
高九並不認識高峒元,說起來,高峒元知道肅順權傾朝野,是皇上面前第一寵臣,幾次想投到他的門下,都給他推絕了——皇帝最恨臣下貪墨,勢則高峒元所有,于肅順而言,就成了骨鯁在喉之物,咽之不下,吐之難舍;干脆就來一個眼不見、心不煩吧。高九也是清楚的,但這一次,即便老爺不喜歡,為了完成差事,也不得不登門求助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高九和恩豐一同到萬福居來。恩豐是個身材肥碩的胖子,長得肥頭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緞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個碧綠的玻璃翠板指,手里捏一具古月軒的鼻煙壺。同行的還有一個,名叫全庚,他是內務府造辦處的一個筆帖式,專管料帳。
這三個人除高九之外,其他兩個不必報名,萬福居是他們經常往來的,問一問門下人,听說第一起拜年的賀客剛剛離開,眼下道爺正在堂上休息,恩豐向高九一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兄弟,和我進去吧。」
三個人排闥而入,進到正堂,高峒元卻不在,恩豐知道,他有大煙癮,這一刻一定是在內間房中吞雲吐霧呢。當下也不著急,和高九幾個人坐等,不一會兒的功夫,高峒元精神飽滿的挑簾而出,穿一襲大紅團花的夾袍,頭上卻梳著道士髻,看上去不倫不類到了極致的樣子。
全庚和恩豐跪倒行禮,口稱道爺,高峒元笑容可掬的把兩個人扶了起來,「坐,坐。坐下說話。」同時把目光瞅向高九,「這位是?」
「這是肅中堂府上的九爺,這一次過府,是中堂大人有事要請道爺相助的呢」
「哦」高峒元長長地的‘哦’了一聲,神態間很是驚訝的樣子,「不敢。中堂大人國之勛貴,九爺貴客登門,有失迎迓,還請當面恕過。」
「道爺太謙了。」高九矜持的一笑。口中說道,「這一次冒昧登門,來得魯莽,還請道爺不要見怪啊。」
「哪里,哪里。小道能得為相爺效力,本是小道的福分呢。」高峒元問道,「不知道相爺可有何事,是要小人效勞的?」
高九心中好笑,高峒元好大的名頭听到肅順的名字,連自稱都變了?「這,說起來嘛,此事非道爺不能辦好這件事。只不過,……」
「哦峒元看出來他有難言之隱,這也可以說明,高九奉肅順之命到自己這里,確實是有很隱秘的事情托辦的,心中不以為忤,反而大喜,若是就此能夠入得肅順的府中,今後還用得著怕那些討厭的清流嗎?想到這里,他先一步站了起來,肅手相邀,「九爺,請。」
避開恩豐兩個,二高到內堂落座,由高峒元的徒弟,一個眉清目秀的小道童給兩個人沏上茶水,端上果盤點心,供兩人享用,簡單寒暄了幾句,高峒元問道,「九爺,這一次中堂大人……」
「哦,是這樣的。」高九問道,「聖駕還京了,道長可知道嗎?」
「這,略有耳聞,聖上北上御敵,率軍苦戰俄軍,一戰而功成,再戰則開列疆土,我大清百姓,皆為皇上英明神武、指揮若定而歡欣雀躍,百姓慨嘆,時逢明主,實在是天下人的福氣啊」
「嗯九附和的頻頻點頭,一直等他說完,這才開口說道,「便是如此了。皇上回京之後,宮中出了一檔事,……」他停頓了一下,故作神秘的說道,「此事僅限你我,要是有第三個人知曉此事——道長學識深厚,這等事關天子的大事,一旦泄露出去,有何下場,想來不必我多多分說吧?」
「啊,自然,自然。」高峒元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瞪大了眼楮,直愣愣的望著高九。等著他說出下文。
「皇上回京,乏透了的身子,與幾位主子娘娘又是數月不見,難免震卦一回。但不料,某位宮中的女主子,與皇上琴瑟不諧,弄得萬歲爺龍顏震怒,多日來很是不愉——不瞞道長,我家老爺,日夜為此煩心,總想著找個什麼辦法,為萬歲爺紓解一二。」
听到這里,高峒元自以為听明白了,不過是尋美以獻嘛但他立刻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若是如此的話,又何必要找到自己頭上?肅順的權勢在朝野之間誰不知道?要真想找一個好女進獻給皇上,有的是人听用呢因此只是靜靜的听著。
「不過嘛,我家老爺也說了,皇上的脾氣,有別旁人,之事,雖是聖心所好,但其中更有一節,便是……」高九盡量放低了聲音,和高峒元耳語幾句,最後說道,「咸豐七年,皇上南幸兩江之地,回鑾途中,听我家大人奏陳過之後,心中多有遺憾,若是能夠在京中一近佛家芳澤,自然也就是君父所大喜過望了。」
這是個出乎意料的難題。高峒元門下多有清客篾片,他也知道在江南有一些玷辱佛門的勾當,京中這樣的首善之區,自然不能容這樣名為尼庵,實為艷窟之處的留存,但實際上,還是有的。不過這其中有一個難處︰這樣的地方,從來是富商巨賈屈身相就,還從來沒有像其他輕吟小班那樣,可以‘出條子’的呢但肅順派人把難題拋過來,就是再難,也一定要做到。不然,賞齎未至,自己的一條小命怕就保不住了。
想到這里,他沉吟了一下,「此事,容小道思量數日,如何?」
「需時多久?」高九說道,「我家老爺在皇上面前可是打過包票的,最遲不過破五,就要有嘉信的」
「請九爺上復中堂大人,初五日之前,一定有所回復。」
「那就好。」高九把事情知會到,並不多坐,起身告辭。臨到門口的時候,又站住了腳步,「道長,還有一句話要講在前面。」
「是,請九爺吩咐。」
「萬乘之尊的一國天子,身份貴重,可不敢以那些風塵女子胡亂改扮而成——否則的話,一旦事發,不要說是你一身難保,就是我家大人,怕也要受你牽累——這其中輕重,道長三思。」
高峒元還真是打算著在自己的門徒之中找一個清麗可人的,打扮好了,送進宮中,不料給高九想在了前面,這一下,可就得另外想辦法了、。
送走了高九,高峒元思索良久,終究還是沒有什麼好區處——這自然是一個極好的機會,一旦成功,不但可以入得肅順的青眼,進而能得皇上召見,言語奏對上人見喜,賞賜個一官半職,不過是萬歲爺一句話的事,但要自己如何說動住持,將人帶出來呢?高峒元轉念一想,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憑自己在北京城中的交游廣闊,便不信辦不下來
當下命人將往來拜年的一應賀客盡數擋駕,自己乘一方小轎,從萬福居出來,直奔城西——潭柘寺邊不遠處,就有一處非個中人不能進入的小尼庵,住持名叫釋渡閑,庵中有人數很是不少尼姑,還有一些帶發修行的女弟子,表面上看起來吃齋念佛,實際上,做的都是皮肉生涯。
京中有趕廟會的舊習,逢三土地廟、逢四花兒市、逢五逢六白塔寺、逢七逢八護國寺、逢九逢十隆福寺,都是又熱鬧又繁華的所在。而且,京中的旗下人家,風氣與別不同,有一句俗語︰雞不鳴,狗不咬,十七八的姑娘滿街跑,可見一斑。
京中的旗下人家,姑女乃女乃在家中的地位最高,父母、兄嫂都要處處禮讓,這是因為旗下女子,都有選秀女之機,日後一旦選在帝側,就是人主尊榮,故而不敢不禮敬幾分。故而每到廟會的日子,街上,寺中,到處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旗下女子,昂然出入于酒樓茶肆,京中百姓見得多了,也不以為怪。
大年初一,萬民出動,到西山潭柘寺上香,這里是京中第一佛家之地,信男善女不計其數,把個寬大的官道擁擠得水泄不通,高峒元的小轎在人叢中穿行許久,終于到了名喚降恩堂的尼庵。兩扇紅漆大門,緊緊關閉,听里面隱約有做晚課的聲音。高峒元命人把名次遞進去,很快的,山門開啟一條縫隙,有穿著一襲緇衣、頭戴僧帽、腳蹬海青鞋袋的姑子迎了出來,見面雙手合十,一派寶相莊嚴,「阿彌托福,道長有禮了。」
「貧道來得魯莽,請小師傅莫怪。」高峒元單手在胸前一豎,還禮如儀,「有一件事,特來寶剎,奉求渡閑大師。大師可在禪房嗎?」
「道長來得正是時候,師傅正在大殿,為信女行剃度皈依之禮。」
「啊這可一定要好好瞻仰一番了。」儒釋道本是一家,高峒元和釋渡閑雖緣法不同,休得亦都不是什麼勸人向善的良法,但都有一副出家人的皮囊,這種佛前恭敬的事情,總還是做一做的。由知客小尼引領著,把轎夫和下人留在門外,兩個人款步前行,繞過前殿,徑直往大雄寶殿而來。
離得還遠,就听見有女子的哭聲,「女兒,這……又是何苦啊」
高峒元心中奇怪,釋渡閑不休善法,開了這一處京中風月之地大大有名的艷窟,于入山門的子弟的選擇極其嚴苛,好人家的女孩兒即便禮佛之心再誠,也休想為她選中,只有那體貌風流,而有可乘之機的、或者自幼孤貧,日後無虞家中有親眷登門索要的,才能入選。听大殿內的動靜,似乎不是這樣呢?加快腳步,跟上小尼姑,口中問道,「這是怎麼了?這一次能夠得大師法眼相加的,似乎與別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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