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怒意(2)
正如文祥等人所料的那樣,閻敬銘的請辭差事,回鄉奉養老母的奏折呈遞到御前,皇帝心中大怒︰閻敬銘太不識抬舉,面對君父幾句詈罵之言,居然就要掛冠求去了?他在心中暗罵,走就走,你有什麼了不起?看見你一臉丑怪的模樣,就覺得討厭
但想是這樣想,很多事還實在不能離了閻敬銘,旁的不提,只是錢法改制一項,他是與西洋各國經手辦理,貫徹始終的大臣,無端去職,中外駭然。一些事情,怕也要中途而廢了。因此還不能就這樣準了他的折子,在軍機處散了朝會之後,又讓肅順把他帶了進來,「閻敬銘,你這算是以君子立朝,上侍朕躬的處事之道嗎?你不過是給朕訓斥幾句,就要辭官而去,那當年光武新軍鎮標第二營的將士,若不是皇後求情,朕幾乎殺了他們的頭都照你這樣辦理的話,最後就只能由朕一個人扛著槍出關迎敵了嗎?」
「臣豈敢有棄明主而去之心。只不過臣母有病,臥床多年,臣于咸豐十年起,屢屢上章,請求放臣回鄉,供養老母。唯皇上念臣略有菲材之德,量才器使,拖延至今……。」
肅順在一邊听著,看著,閻敬銘的話並非無理,但趕在這樣的一個當口,卻是大非所宜眼見皇帝端坐在御案後,抓耳撓腮,滿臉不耐煩的神色,知道若是再由他這樣說下去,最後的結果是怎麼樣不得而知,閻敬銘也會大大的遭了皇帝的惱恨,一旦進展到這樣的地步,于他是很不利的。
因此不等他說完,肅順在上呵斥了一聲,「閻大人,你糊涂了吧?如今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你又是主管一部的大員,怎麼仿效明朝那些迂腐方嚴的習氣呢?那種不中事理之人,想來閻大人必不出此」他停了一下,索性說痛快話,「什麼禮不禮的,都是空談。今天只問閻大人之意,是願與不願?」
他的態度武斷,而語意曖昧難明,願與不願是什麼意思呢?難道是說閻敬銘是不願意在軍機處中存身,故意要找借口辭官而去?這不是誣人忒甚了嗎?
閻敬銘一愣,正這樣躊躇著不知如何表明態度時,肅順自欺欺人的轉身向御座上的皇帝躬身行禮︰「皇上,既然閻大人並無異議,便如此行事吧?」
閻敬銘目瞪口呆,好在皇帝並不糊涂,瞪了他一眼,低頭說道,「你母親的病……很嚴重嗎?」
「是。家母有哮喘之疾,兼以年紀老邁,從上一年冬天起,臥病在床,臣只恐有不忍言之事……」
「這樣吧,朕下一道旨意,讓張集馨派人到你府上去,把令堂好生安置調養,實在有需要的話,就接到京中來居住,這邊的郎中總是好過山西省內的,你說呢?」
閻敬銘欲待再說,從來省親沒有父母自己到孩子那里去的,若是有,名為‘就養’。派人迎接到任所,出城十里,跪接慈親,同城的文武官員,執世佷之禮,搞得要很風光、很熱鬧。但听皇帝說話,竟似乎是要把這種禮節都省略掉,只派張集馨派人將老母禮送到京,就算完事了?
好在皇帝也很快意識到了,「這樣吧,朕給你幾天假,回省一趟,接令堂到京居住。然後你再到御前供職便了。你以為呢?」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正是我皇上聖明所在。」肅順大聲從旁答說,給閻敬銘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踫頭領旨,拉著他的手,忙不迭的出殿閣而去。
閻敬銘不明所以的給肅順拉出殿外,還一個勁的埋怨他,「丹初,不是我說你,好端端的,怎麼就想起來歸鄉奉養了呢?偏是趕在這樣的當口,皇上一旦動怒,你還活不活了?」
「雨亭,你這話何意?」
「何意?你是不是因為昨天之事,對皇上心有不滿?因此今天請辭差事,以為做無聲抗議?」
「當然沒有。」閻敬銘立刻搖頭,「我昨天就說過,國事如此,皇上于我有任何處置,都是我應得之咎。而上表請求歸養之議,雨亭兄你也是知道的,這不為虛妄之詞吧?」
「我當然知道。不過你選在這樣的當口上折子,不提皇上,就是天下人也會以為你是一見君恩轉薄,便有了憂譏之心,早早謀求退身之道,即便皇上容你還鄉,清閑歲月,內疚神明,外慚清議,你今後又將如何?」
一番話說的閻敬銘心中大悔,他自問本心無他,但若是真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不要說天下人瞧之不起,就是自己,怕也難以為人了。「那……,雨亭兄以為呢?」
「皇上不是說了嗎,給你幾天假,將老母接到京中來,請郎中認真調養。這件事,今後再也不要提起,也免得節外生枝。」
閻敬銘又是感動,又有點疑惑,「雨亭兄如此愛重,令敬銘感佩,只是……」
肅順沒有說話,嘿聲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頭,「皇上當年任我做戶部尚書的時候,對我說過,閻敬銘貌丑而心正,要我履任之後,與老兄融洽相處,今日想來,不但是于肅某多方關切,于你老兄,也是倚畀甚深,老兄斷不可辜負了皇上一番信重之意啊。」
這件事是閻敬銘不知道,聞言一愣,「皇上,真的這樣說過?」
「當然,肅某有幾個腦袋,敢假傳上諭?」他向閻敬銘拱拱手,轉頭施施然走了。
閻敬銘呆立半晌,心中一片暖洋洋的,听肅順之言,越發覺得皇帝待自己恩重,思及前情,卻越發覺得自己此番言行,罪不可恕。這個念頭一經出現,竟是不吐不快,轉身到了煙波致爽殿的門前,再將牌子遞了進去。
皇帝倒沒有想到他去而復還,以為還有什麼事,當即召見,閻敬銘進殿跪倒,口稱有罪,「怎麼了?你有什麼罪是朕不知道的嗎?」
「臣蒙皇上不次撿拔,疊加恩寵,不知上報皇恩,反為前日之事,心中多有祖居之意。臣想,大臣以心跡為罪,不必以公稟有無為權衡。」閻敬銘說,「臣心底如此污濁,論德行以不堪為百官表率,自請革去本兼各職,交部議罪,以為天下為臣工者戒臣也好安愚份。」
皇帝倒沒有想到他能說出這番話來,一時間覺得有點好笑,閻敬銘這是在和自己作秀,還是真覺得心中愧疚?抑或是這樣時代的人,受教化得頭腦都僵化了?他苦笑著撓撓頭頂的月亮門,溫言說道,「你先起來說話。」
「臣不敢。」
「朕讓你起來就起來。朕還有話要和你說呢。」這樣一說,閻敬銘方始起身,一張丑臉半清半白,躬身站在那里,等候皇帝說話,「你能夠以如此清白之心上侍君父,朕便沒有不肯包容的。便說這一次的事情吧,朕……哎」他嘆了口氣,「朕也是失之偏頗了。」
閻敬銘立刻又跪了下去,「皇上這樣說,讓臣萬萬不敢當。皇上行事,以社稷為重,準情酌理,期于至當,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里的。」他說,「總是臣等奉職無狀,未能上疏廑憂,請皇上責罰。」
「這樣的話,朕當年和你說過,你還記得嗎?」皇帝含笑問道,「記得當時,朕為你所勸,以為終究是年紀輕了一點,胸中一團熱火,總想著一夜之間,使我大清海晏河清,萬民得以安康。當時朕還記得,你對朕說,數百年積弊而下,宜乎緩行。朕知道,你的未出口的話是想說,朕操行國事,不可存急功近利之心。是不是的?」
「皇上不以臣言辭粗鄙為棄,臣惶恐。」
「數載而下,雖然國事略見起色,但與朕心中所期望的比較起來,還有所差距,這也就是前數日,朕突然以重責相加爾等的原因。朕今年三十有二,十余年的時間,……一事無成朕心里著急啊。」他向外揮揮手,示意六福先退出去,轉頭又說道,「與俄國一戰,選在八月之日,歷時四月有余,方始告功成,你以為,這其中有什麼理由?」
閻敬銘不想皇帝忽然會把話題轉到這件事上,楞了一下說道,「這,臣愚鈍,請皇上開臣茅塞。」
「很簡單,因為俄國人有水面戰力,而我大清沒有」皇帝是斬釘截鐵的語氣,「朱洪章不忿俄國人兵艦往來黑龍江上,率先開炮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事後的結果怎麼樣呢?給俄國炮艦報復性的轟炸打得全無還手之力,就是明證了。所以,朕明知道東北之地,一進九月,就不宜作戰,但為了規避敵軍所長,也不得已選在這等苦寒的季節,與敵交鋒了。」
閻敬銘福至心靈,問了一句,「請容臣大膽問一聲,此所以皇上要著力肇建海軍的動因所在嗎?」
「不但是海軍,移民關外的事情,也是為此而起。海軍是可以大大的彰顯我天朝神威的武備之力,而人員的齊集關外,則是海軍倚為後援的強大威勢。你能夠想象得到,只有海上部隊,卻沒有陸上部隊的國家,是如何能夠御敵于國門之外的嗎?」
「所以朕要辦海軍,興陸軍。只有國家穩定了,百姓不必擔心有外朝的士兵入侵國門,受朝不保夕,魂夢不安之苦了,才能談得到什麼帝統綿延,萬世不絕朕這樣說,你明白嗎?」
「所以啊,朕有時候會為國事不能順遂朕意為發火、發怒,你……要體諒朕的難處啊。」
「臣都明白了,臣都明白了」閻敬銘雙目含淚,莊重的跪了下來,「皇上所言,臣都記住了。」他說,「今後定當會同臣僚,殊死以報皇上安國靖民之念,使我大清祖宗創建的基業,福祚綿長,傳諸後世」
皇帝難得的吐露心聲,只覺胸中為之一快,輕笑著擺手說道,「起來吧。」他說,「看你這張丑臉,快別哭了,等一會兒有人進來看見,還當朕要拿你如之何呢」
于是,閻敬銘為之莞爾。
等他爬起身來,皇帝又說道,「剛才朕說,給你幾天假,回鄉探母之外,奉養令堂,到北京居住。你這一次西行,需時幾日啊?」
「臣想,總要一月為期。」
「不必這樣急,雖然朕說得有些危言聳听,但總算對俄一戰,大功告成,想來數年之內,還不必為東北邊防之事,煩勞聖懷的。至于……」他的話忽然中止,轉而說道,「朕給你兩月期限,總要老人家不用受舟車勞頓之苦。接到京中之後,好生安置,你再到御前入值吧。」
他說一句,閻敬銘答應一聲,等他都說完了,又跪倒說道,「皇上關愛微臣,臣感激莫名。臣就道在即,皇上可還有什麼要訓誡微臣的嗎?」
「你告訴張集馨,關外移民事,西北各省民生凋敝,當是重中之重的所在,讓他不必存什麼礙難敷衍的心思,著力辦理。有不肯順應朕意,安然就行的,更加不必留什麼情面——等這些百姓盡數北上,安頓下來,自然會知道朝廷是在為他們著想了。」
「臣當把皇上的這番聖意,逐一曉諭山西屬員,使皇上增強國防,穩固北疆之心,落到實處。」
閻敬銘退出去,六福捧著引見官員的綠頭牌進到殿中,皇帝隨手拿起一塊看看,是分發各省的司道一級的官員,其中有一個是新任上海道,名叫玉銘。這是接任崇實的遺缺——上月初四日,江蘇藩司郭嵩燾母親病故,丁憂回籍,以松江府王有齡補了他的缺,而崇實遞補松江府,上海道一職,便空了出來。
上海道管著的是漸成十里洋場的上海市面種種,是海內著名的肥缺,僅只是一年之內,任上公務所得,就不下十數萬兩銀子,崇實在任上做了三五年的時間,宦囊大豐,這一次調任松江府,空出來這個位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紅,而這一次派的這個玉銘?皇帝手托著腮幫想了想,總覺得有點耳熟,忽然給他記起,是在招雲嬪侍寢的時候,有一次經她提起,有這麼一個人,卻沒有見過,記得當時自己沒有細問,只是說,回頭再說。這樣看來,就是這個人了吧?
當下不再多想,吩咐一聲,「傳玉銘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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