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旅順口(1)
剛剛過了午時,比沈葆楨所計算的時間更快上一個時辰,就已經可以看見旅順口外停泊的炮艦在風中擺動的旌旗和彩帶了,「皇上您看?最前面的一艘船,就是同為遠字級的鎮遠號,正在向這邊駛過來,恭迎聖駕了呢」
皇帝舉起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從鏡頭中看過去,果然,鎮遠艦的大小和定遠差不多,同樣是劈波斬浪,快速駛近,船上的汽笛嘟嗚作響,似乎是在遙致敬意。
「皇上您看,在鎮遠號身後的,就是雷字級的另外兩艘,一名雷艮,一名雷巽。其他還有跟隨的,都是安慶造船廠所建的萬字級快船,左首第三艘,就是萬年清號。」
「你可以看得這麼遠嗎?」皇帝大感好奇的問道。
「不是臣看得遠,不過這些船都是臣當年駐節旅順之時經常見過的,所以一看便知。」
幾個人饒有興致的說著話,以鎮遠艦為旗艦的船隊迎頭行至定遠左近,放慢速度,緩緩調轉船頭,船尾劃出雪白的浪花,變成跟隨在船隊的後方,一則護駕,二則簇擁著御駕駐留的定遠號,一路向旅順口外海駛去。
君臣幾個立于船頭,海面上秋風大起,船身微微搖動著,順著威遠台和老虎嘴之間的水道平緩駛入,兩岸的饅頭山、蠻子營、威遠台、老虎嘴、牧豬礁、勞葎嘴上各處炮台同時響起禮炮聲,轟鳴大作間,煙霧漫天而起,卻在轉瞬之間就給海風盡數吹散了。
定遠艦平穩的靠上旅順口碼頭,皇帝戴青氈緞台冠,穿醬色江綢棉袍,石青革絲面小毛羊皮金龍褂,戴菩提朝珠,束黃線軟帶,穿青緞涼里皂靴,步下旋梯,站到一直鋪陳到遠處的紅氈條上。「署理遼寧巡撫,臣袁甲三,恭請皇上萬福金安。」袁甲三第一個跪下去,行了君臣大禮,口中請安說道。
「朕安。」皇帝微笑擺手,「都起來吧袁甲三,到朕身前來。」
袁甲三因為咸豐十二年年初一事,給皇帝發遣到關外任職,後來因為籌劃旅順海口布防一事有功,在關外建省之後,由皇帝欽點為遼寧巡撫,已經有四年之久了。
老人多年之後,重見皇帝,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委屈,軍前不敢失儀,低頭快走幾步,到了他身前,「皇上?」
「這四五年來,你很辛苦了」皇帝說道,「朕雖然一直沒有見你,甚至當年命你履任遼寧,也始終駁了你請求進京陛見的奏陳,不是為了厭恨你當年之行,只不過啊……」
他的聲音逐漸放低了一些,很是感慨的說道,「關外初建三省,政務繁多,非你這樣一心向主的老臣子坐鎮一方而不能夠使朕放心。故此,也只好強自舍棄于你的思念之意——朕怕一旦見到你,就舍不得再放你北上你,可不要怨朕啊?」
袁甲三嗚咽一聲,跪倒下去,「皇上……皇上聖心,老臣全都明白了皇上不以老臣當年之非為非,反以至重交托,臣又豈敢有為一身辛苦而生怨懟之心?」
「不必行禮,起來,起來說話。」皇帝微笑著,讓袁甲三站起身來,順著他的肩頭向後看過去,一片紅的耀眼的寶石頂子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其中還有十幾個金發碧眼的老外,穿著大清官員的服飾,看上去格外令人側目,「皇上,容臣為皇上引薦省內諸員。」
和省內軍政諸臣分別見過,皇帝依舊由眾人護持著,回到玉輅法輿之中,去到旅順城中搭建而起的行宮駐節,「你們之中的很多人,朕還是第一次見,不過,在袁甲三所保奏的有功人員名單里,朕早已經有所熟悉,也可以說是神交已久了「他說,」便如同你宋慶吧,朕知道你,在旅順口外海防御工程之中,連續擔值三月之久,東北的冬天,你的手腳都凍傷了,最後沒有辦法,只好請外國醫生,切去三枚腳趾,是不是的?」
「臣受國恩深重,旅順海防,又是我皇上聖心垂念的大事,臣身為一省提督,不敢因一己之私,而致皇上永固海圉的聖心不得展布,多有勤奮之行,愧蒙聖主記掛,臣不敢當。」
「當得的,當得的。」皇帝大聲說道,「對于像宋慶、黃士林、吳兆有之流的忠悃之輩,朝廷就要不吝嘉賞軍機處記檔︰宋慶、黃士林、吳兆有三員為國籌謀,功在匪淺。宋慶著加毅勇巴圖魯稱號,賞兵部侍郎餃,戴三眼花翎;黃士林、吳兆有二員,賞英勇巴圖魯稱號,並賞戴雙眼花翎。以上三員,著禮部派同司員,繪圖旌表紫光閣。」
繪圖紫光閣是武職所能夠得到的最高榮譽,咸豐一朝,也只有當年參與對俄作戰的朱洪章、林文察、胡大毛、鮑超、程學啟等有限幾個得蒙殊榮,宋慶等楞了一下,就地跪倒,踫頭謝恩,「臣等誠惶誠恐,叩謝皇上恩典。」
「朕還是那句話,只要肯于為朝廷辦差,而且能夠為朝廷辦差的,朝廷都絕對不會虧待了他」他擺手讓幾個人站起來,重新入座,又再說道,「旅順一地,事關重大,若論及戰略地位,雖然還不及庫頁島、堪察加島等孤懸海外的孤島那麼重要,但若是論及防衛之用,則遠在二島之上。于這樣的角度而言,旅順、大連、營口一線,便是再如何加強防御,也是不為過的。」
在行轅中休息一夜,第二天,皇帝身穿黃行裝,上罩五爪金龍石青褂,頭戴萬絲生絲瓔冠,這天有些微的小雨,所以又披一大紅羽紗的雨衣。先坐紅幨灑金的明轎到校場,然後換乘特地從京師運來的一匹菊花青大馬,在震天的號炮和樂聲之中,到演武台前下馬。
等宋慶稟報了受校人數,隨即開始校閱。先看陣法,次看射鵠,弓箭換成洋槍,乒乒乓乓,熱鬧得很。皇帝拿千里鏡照著靶子,紅心上的小洞,密如蜂窩,足見準頭極好。皇帝非常高興,傳諭賞銀五千。
用過午膳,接見洋人,一個是英國海軍出身的瑯威里,現在受聘擔任北洋水師總巡,一個是德國人漢納根,專責監修炮台。這兩名客師事先曾受到教導,皇帝最稱尊貴,接見之時,洋人雖不須磕頭,但並無座位。不過皇帝頗為體恤,不讓他們站立太久,略略問了幾句話,便擺手示意肅順領著兩個人下去了。
接下來校閱海軍。演武台搭在旅順港口左面黃金山上。口外已調集八艘兵艦,遠字級的定遠、鎮遠、濟遠三艘鐵甲艦,鎮字級的鎮東、鎮南、鎮西三條快船,以及廣字四艦、雷字兩艘快船在海面上一字排開,演習陣法,前進後退,左右轉彎,十二艘船行動如一,皇帝贊賞之余,不免困惑,便開口相問了。「海面如此遼闊,正式作戰之時,也能夠做到如此統籌整齊如一嗎?」
這話是向沈葆楨發問的,他便轉臉向北洋水師大將,天津鎮總兵丁汝昌說道︰「禹庭,你來和皇上回話。」
「回皇上的話,白天是打旗,叫做旗語,晚上是用燈號。」
「喔,那麼由誰指揮呢?」
「是旗艦,今天是用定遠做旗艦。」
「旗艦又由誰指揮呢?」
這話頗難回答,沈葆楨卻在旁從容答道︰「今天自然由皇上指揮。」
「嗯帝又問道︰「也是用旗號傳令嗎?」
「是的。」
「那麼,朕試一試。」皇帝饒有興致的指著洋面說,「現在的陣法好象是一字長蛇陣,能不能改為二龍搶珠的陣法?」
丁汝昌當即遣派一只汽艇,追上旗艦,傳達命令。定遠艦上隨即打出旗語,首尾餃接的一條長蛇,漸化為二,以雙龍入海之勢,分左右翼向黃金山前集中,鳴炮致敬。
這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一個節目︰轟船。事先拖來一艘不知道從哪里報廢的舊船,作價賣給海軍衙門,作為靶船,桅桿特高,上懸彩旗;此外還有大小不等,飄浮在海面的許多目標。一聲令下,首先是海口東西兩面山上的十二座炮台,一齊發炮,參差交叉,織成一道熾烈的火網,將入口的海道,完全封鎖。接著是二品餃道員劉含芳所管帶的魚雷艇打靶,但見海面激起一條條白色的水紋,如水蛇似地,竄得極快,遇著浮標,轟然爆炸。片刻靜止,海面上已浮滿了散碎的木片什物。
皇帝對魚雷艇的印象特深,覺得氣勢無前,實在是破敵的利器。因此,乘回帳房休息之時,便問沈葆楨︰「北洋的魚雷艇,現在有幾條?」
「只有五條。」
「五條?」皇帝是訝然的神情,「看樣子倒象有幾十條似地。」
「海面遼闊,防護南北角,總得有一百條魚雷艇才夠用。」
「一條要多少銀子?」
「總在四、五萬之間。」
「照這樣說,造一條鐵甲船的錢,可以買四、五十條魚雷艇?」
「是」
「這可以好好籌劃一下,不過花兩條鐵甲船的錢,就可以讓敵船望而卻步,很劃得來啊」他回頭問道,「你們看呢?」
「聖明無過皇上。」沈葆楨答道,「錢自然要緊,人也要緊。有那麼多魚雷艇,沒有那麼多人,依然無濟于事,所以設學堂也是當務之急。所以臣想,還是先等海軍學校更多有生員畢業之後,再行請旨購進、制造魚雷快艇之事。」
「嗯,人才總是重要的。」皇帝深以為然的點點頭,「等回鑾的時候,朕給老六降旨,要他把海軍學堂的事情再認真抓一抓。每年只有二三十名生員,看起來還是不敷使用啊」
「臣等請皇上移駕,看鐵甲艦轟船。」
皇帝重登黃金山上的演武台,十幾艘戰船已布好陣勢,分東西兩面排開,頭南尾北,炮口都對準了靶船。而發號司令的丁汝昌,卻站在演武台上,等皇帝坐定便請示︰「是否即刻飛炮?」
「放吧」皇帝舉起望遠鏡,鏡頭對準海面。頭也不回的說道。
于是,台前旗桿上一面金黃大旗,冉冉上升,升到頂端,只听隆隆巨響,硝煙迷漫,波飛浪立,炮火都集中在一處。轟過一盞茶的工夫,炮停煙散,那艘靶船的桅桿彩旗,早已不知去向,海面上布滿了碎片油漬。如果這是一艘西洋兵艦,就算轟沉了。
「好」皇帝放下望遠鏡,用力一拍雙手,「打得好放賞,重重放賞」他說,「旅順是北洋的門戶,門戶守得嚴,京師穩如泰山。將士們操練有功,要好好的賞賜」
看皇帝心情極好,肅順從旁低聲說道,「皇上,奴才大膽,有一件事,想請主子的旨。」
「什麼事?」
「六福給主子發到關外,為高祖皇帝守陵,已經有數年之久了。」看皇帝臉色立刻轉冷,肅順嚇了一跳,聲音也不自覺的放得低了,「奴才不敢欺瞞主子,這數年之間,六福幾次托請到奴才頭上,請奴才在萬歲爺跟前給他求求情,哪怕回京,到養心殿做下等奴才呢,只要能夠離主子近一點,也好讓他在主子爺跟前盡一盡孝心……」
「呆了這麼幾年,就受不得了嗎?」皇帝冷笑幾聲,「肅順,你別和朕來這一套六福和你是結拜兄弟,你以為朕不知道嗎?」
「這……」肅順和六福結拜的事情不是什麼秘密,但不料多年之後,皇帝兀自不肯恕過,還以此為不恥的大加斥罵,卻是他沒有想到的。一時半句話不敢多說,趴在地上咚咚踫頭不止。周圍眾人一時走神,等回過頭來,卻見到這樣一幕,也都驚呆了。
皇帝的好心情都給肅順的這番奏答攪合了。有心重懲這個討厭的奴才,但低頭看看他頭頂略見花白的頭發,念及十余年君臣之情,終于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以後該管的管,不該你過問的,少跟著瞎摻和就會煞風景的東西」
看過海船演練陣法,接下來皇帝移駕黃金山,看各炮台打靶,從澳西饅頭山起,蠻子營、威遠台、老虎尾、牧豬礁、勞葎嘴,用二十四寸和十六寸口徑的托克盧布後門鋼炮連環打靶,周而復始,聲震山谷,煙焰成雲,東西兩岸構築的炮台,布置的巨炮輪番發射,構成一道密集的火力網,將旅順口外海洋面完全封鎖,徹底起到了拒敵于國門之外的作用
接下來又演練水雷爆破,和地雷之法相近,以手指按動電線,引火入雷,轟然大作間,海面上炸起百余丈高的水柱,夾雜著海底的泥沙,可以想見,若是有敵人的艦船恰好經過的話,未有不為之傾覆者。眼見海防戰線有如斯神威,皇帝大感滿意之外,心情也隨之安穩下來︰如此陣勢,應當能夠擋住京中那些人事不做,只知道雞蛋里挑骨頭的清流的嘴巴了吧?
咸豐十二年的時候,向英國造船廠訂購六艘鐵甲艦,總造價高達兩千余萬兩銀子的事情給通政使于凌辰和大理寺少卿王家璧認為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敗行,分別上奏章表示反對,「古先賢所以用夏變夷者,是曾國藩、沈葆楨、李鴻章直欲用夷變夏不止。」
他認為這兩個人贊同大力引進西學是敗壞風氣,其推論是︰制洋器、造洋船,就不能不學洋學,學洋學就不能不以是否精通洋學作為人才的取用標準,但師事洋人,不是可恥嗎?大家都學洋學,天下就會將禮義廉恥看做無用,那麼日後誰來與國家共緩急呢?所以他主張,「但修我陸戰之備,不必爭利海中;但固我士卒之心,結以忠義,不必洋人機巧也。」最後他提出,「復不可購買洋器洋船,為敵人所餌取,又不可仿照制造,暗銷我中國有數之帑擲之汪洋也。」
而王家璧的態度更加激烈,上一折五片,他還不敢明目張膽的把矛頭對準曾國藩,便拿奕和沈葆楨開刀,抨擊這兩個人‘矯飾傾險,心術不正,實為小人之尤。是沈鬼奴。
而在他的批評中,進行了比之于凌辰更加細密的推理,他認為如果說裁艇船以養輪船,艇船五十,可以更番迭戰,互相支援,即令一艘有失,尚存四十九只,四十九船俱失,尤有一船尚存,若裁並為一艘大輪船,設遇有失,則一舉而失五十艇船;又如派員出國訂造軍艦,加入齎巨款如徐福求仙一去不返,又當如何?如果所派之員回國稱船已造好,而未能得洋人允許,未能出口,又怎麼辦?即使治其欺罔之罪,不也是貽笑洋人嗎?
他認為鐵甲艦及其他軍艦水雷不但毋庸購買,亦不必開廠建造,更不宜托請洋人訂購,「但就我所能辦之炮台,輪船。樣槍、參以我所常用之艇船、舢板、快蟹、長龍登船;劈山炮、子母炮、線槍、火彈、火箭、刀矛弓矢及易得之銅鐵各炮,練習不懈,訓以忠義,水陸兵勇互相援應,即足矣固江海之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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