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指婚(2)
新年封衙,京、外各處都一應如是,只有一個軍機處,自咸豐十三年起,開始了軍機大臣輪番入值先例之後,便逐漸成為定制。不過比起平常日子,入值的時間要短很多,改為每日巳時至當日的未申之交,用以處理突發的緊急軍國大事。而實際上,不過是到軍機處坐上半天,從入值之制起,還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呢。
正月十三日,是趙光入值。本來按班制該是文祥,但從上一年的冬天起,他和許乃釗、駱秉章幾個就輪番鬧病,曾國藩、奕幾個人商量了一下,干脆免了他們三個人值班,最多是剩下的四個人多辛苦一點罷了。今天值班的軍機章京是許庚身和一個叫馬建忠的,字眉叔,是咸豐十八年的進士,剛剛散館,考中軍機章京,才只有二十六歲,很是年輕。
和趙光相對一揖,蘇拉太監提著幾個人的食盒下去,自去忙碌,軍機處有一個非常良好的傳統,今日事今日畢,錯非是極其特殊的情況,從來沒有折本或者公務拖延過夜的。所以在這樣的日子里,彼此都很是清閑,根本沒有什麼事情可做,不過閑坐清談而已。
趙光是刑部出身,律例精熟,而且多年來總是把精力放在審案斷獄上,無暇他顧。等到入值軍機處,所管的仍舊是刑部的差事,上一年皇帝降旨,要各省奏報自咸豐元年之後,所有逃人卷宗,為這些人開一道以出首而求生之門的事情,在趙光想來,這固然是皇上仁慈,但只恐鄉梓百姓,不知其詳,以為皇上一概加恩開釋往日罪過,那可就真是民怨大起,國將不國了——試想某人打傷人命,出逃在外,如今一紙朱喻,開釋還鄉,被打殺任命的家人,如何肯就這樣輕易放過?若是有以私刑報復,幾時是個休止?
這還不算,皇帝在這件事之後又降旨意,各省暫停所有死刑犯的勾決,將一干卷宗盡數調進北京,由刑部逐一復核。這樣一來,給刑部造成了極大的壓力,除了一個朱光第,就沒有一個不叫苦的。趙光幾度叫起的時候欲奏陳此事,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不說此事是皇上親筆諭旨,只是說有朱光第這樣一個盡力辦差,從來任勞任怨的,自己貿然上奏,給皇上問一句,「朱光第就能夠做到,你們怎麼就做不到?」自己如何砌詞?
心中想著,趙光很覺得傷神,他賦性不壞,並無覬覦之心,只不過刑部一直是他多年掌管,僚屬情深,過年的時候人家登門拜年,說起朱光第,沒有一個不罵的紛紛求自己在皇上面前進言,最好能給他換一份差事才好呢只是……這樣的話如何出口?
正在胡思亂想,听門外有無比熟悉的說話的聲音,「今兒個是誰的班啊?」
趙光趕忙放下茶杯,從里面迎了出來,「臣……」
「大過年的,大規矩都免了吧。」皇帝輕笑著舉步入內,「文祥幾個病重,你們幾個人可就要多多辛苦了。」
「臣不敢。」趙光微微弓著身子,跟在後面進到屋中,伺候著皇帝在寫著‘一堂和氣’的中堂下面落座,楊三上前,幫他月兌掉靴子,盤膝坐好,「皇上有事,派人宣召就是。怎麼……世上哪有主子看望臣下的道理?」
「剛下過雪的天氣,朕看這一片潔淨世界,心中歡喜,就不覺多走了幾步。」皇帝微笑著解釋道,「家中都好?」
「是。臣愧蒙皇上垂記,寒宅闔府上下,感戴聖恩。」
「歇衙期間,只有軍機處還有點人氣兒,不瞞你說,朕偶爾總是要到這里來,昨天的時候,還和閻敬銘同桌進食呢。」皇帝孩子氣的一笑,「這個閻敬銘啊,你不要看他做到一國輔政的高位,吃起飯來,跟狼似的。朕問他,他說,小時候家里窮,兄弟姐妹也多,不搶就吃不上。久而久之,就養成狼吞虎咽的毛病了。」
趙光陪著笑了幾聲,忽然靈機一動,「想來如今西北各省,早不復當你貧瘠之景了。百姓衣食無愁,也就不必再飲饌之事上,再仿效閻大人舊日情致了吧?」
「哪兒有那麼簡單呦江南各省不提,那里久稱富庶,只要肯下力氣,總是可以達到溫飽二字的。西北諸省嘛,除了肯出力氣,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呢」
趙光有意引出皇帝這樣的說話,接下去說道,「臣想,西北多年貧瘠,民風淳樸之外,另有悍野之氣。這民制大局,還需從長計議啊」他說,「便如上一年中,皇上加恩天下,蠲免錢糧之外,更于刑名一道,有聖諭傳播天下,除那些怙惡不悛之輩的匪類外,各省無不衷心贊佩皇上聖明如天,愛民若子。」
他停頓了一下,看看皇帝洋洋自得的神色,又說道,「但臣只是在擔心……這等有利百姓之舉,會為人所利用,成為傷民之本呢」
皇帝立刻為他的話引起了注意,「你這話怎麼說?」
于是,趙光將心中所想婉轉敘述了一遍,最後說道,「故而臣想,總要曉諭各方,于聖諭所言,要切實領悟,認真知曉百姓,才是上策。」
「嗯,這話有些道理。」皇帝沉吟著說道,「等過年之後,命內閣擬一道諭旨,傳喻全國。不能不分良莠,還是要區別對待。」
「皇上從諫如流,臣不勝欽服之至。」趙光看看差不多了,這才小心翼翼的說道,「皇上,臣還有一件事,不知道該不該說。」
「這是什麼話?有事你就說。」
「暫停各省勾決人犯一事,臣以為,皇上有矯枉過正之心。」
皇帝楞了好半天的時間,勉強端正坐姿,冷顏問道,「你這樣講話,可有說乎?」
「有的。」趙光先一步跪倒下去,口中奏答,「遍翻史籍,自祖龍一下,歷年暫緩勾決,或者為祈福、或者為降恩、或者為禳災,從未有承平年景,並無水旱荒年,又無喜慶之事而暫緩前例的。皇上上一年暫緩勾決,固然是人君仁厚之心。但臣以為,此事易為天下百姓所詬病」
「朕若是殺人,天下人會以為朕殘暴;不殺人,也為人所詬病?左右都是天下人的道理,朕就一點道理也沒有了?」
「臣不敢這樣說。但各省判處人犯死刑,皆是依照大清律例而行。臣奉旨管部,疏爬各省呈訟到京的案犯卷宗,皆是情真罪實,從無半分虛假,而皇上聖諭所指,臣……」
「你怎麼樣?」
「臣以為,實為畫蛇添足之舉。」
「朕明白了。原來不是百姓詬病,而是你認為差事太多,過于辛苦,嗯?」
趙光大驚。他沒有想到皇帝的腦筋這樣靈透,從自己曖昧的奏對中就能夠听出弦外之音,趕忙用力踫頭,「臣不敢」
皇帝並沒有很生氣,反而溫言說道,「你先起來。」等他站起,才對他說道,「朕當初對朱光第等人說,今後辦理差事,要秉持一個寧可錯放一千,也不可冤枉一個的辦事原則。當時不但是朱光第,就是翁同龢和崇實兩個,也無不驚駭,以為朕一時口誤,說錯了話。實際上卻不是的。刑名案子,最關民情——和錢糧賦稅不同的是,後者不過受一點錢米上的損失,終究是無關大局的。而且,這其中有一點關乎心性之學的地方。簡單的說,遭遇悲慘之事,若是能夠有人通同此厄,在感覺上就會覺得輕松很多——錢糧之事,便是如此。即使一縣一地的百姓,為胥吏所苦,但因為這種奇特的心里作用,就不會出現很覺得過不去的感覺。你想想,是不是這樣的道理?」
趙光琢磨片刻,緩緩點頭,「皇上說的是,臣……心亦有戚戚。」
「而刑名案子,卻又不同,每一樁、一件,關乎的都是人家一己的哀榮得失。朕上一次為朱光第幾個所講的,孩童在路邊撿拾小魚的故事,你也听過了吧?便是此理了。」他說,「朕之所以不厭其煩的命人把各省卷宗悉數調進京中,就是此意——你想想,只是為書吏一字出入,可能就有一個無辜百姓要遭受身首異處之難?這就是你精熟律例,久掌秋曹的本色嗎?」
趙光臉一紅,沒有說話,「朕再告誡你一句吧,辦理這樣的事情,所求的很簡單,只有公正二字。而公正,不在于朝廷殺了多少人——這絕對不是公正。所謂公正,是要讓無辜百姓,絕不會遭受無妄之災為了這樣的目的,即便偶爾的時候有可能會放掉一兩個真真正正身擔罪衍之人,也是可以接受的損失。」
這番話對趙光的沖擊無異于暮鼓晨鐘,以他平生所學,怎麼也想不通,為求公正,甚至要放掉一兩個真正有罪之人,怎麼說是可以接受的損失呢?
皇帝看出來了,苦笑了幾聲,「這樣的事情啊,你身為一國輔政,或者還不能明白。這是因為時地兩皆不宜,如果能夠換一個場合,或者說換一個立身之處,你就懂了。」
不要說趙光听不懂,即便能夠听得懂,皇帝所說的話,真要施行起來,怕也是難度太大,未免有空中樓閣之譏。當然,這話只能在心里想想,嘴上是半點不能流露的。
軍機處值房中安靜了片刻,皇帝雙腿一偏落地穿靴,嘴上說道,「還有一件事,李鴻章上奏折說的,在福建創辦招商局的事情……」
正說到這里,門口有一陣腳步聲,楊三進屋奏陳,「皇上,六福來說,皇後娘娘請皇上回宮呢。」
話題被打斷,皇帝無奈的起身離開,來到鐘粹宮,對跪了滿地的宮婢太監視而不見,排闥直入,卻是一愣,暖閣中除了皇後、瑾貴妃、佳貴妃等人之外,還有兩個不認識的女子,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穿一件水綠色的裙釵,面如滿月,銀盆大臉,梳著燕尾頭,正在微笑著听皇後說話;另外一個年輕的,生一張白淨的鵝蛋臉,眉目清秀,一團嬌羞,和那個年長一點的略有些相像,大約是母女。「這件事啊,皇上……哎正正說到皇上了,您就來了。」說著話,皇後嫣然一笑,起身行禮,「臣妾參見皇上。」
兩位貴妃和另外二女同時起身,盈盈跪倒,「叩見皇上。萬歲爺吉祥」
皇後等人也就罷了,另外兩個,看樣子也是宗室女眷,雖然他是四海之主,但在宮禁之內召見外臣妻女,終究是很不宜的一回事,皇帝腳步頓住,有心轉出去,又怕落了痕跡,「都起來吧。」他走到炕前坐下,用手一指,「這是?」
「皇上,您忘記了嗎?這就是臣妾初三日和您說的,浙江將軍惠昱的妻子和女兒。」
「奴才柳月氏,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奴才雲玲,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早將此事扔到九霄雲外去了,這時候經皇後提醒,才想起來,‘哦’了一聲,「起來說話。賜座。」
「謝皇上。」母女兩個踫頭起身,在繡墩上坐好,低垂粉面,任由男子肆意打量。
叫柳月氏的女子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倒是叫雲玲的女孩兒,引得皇帝頻頻留意,她和乃母一樣,同樣的膚色白皙,眉目如畫,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瞳子靈動已極,可以看得出來,雖然她在自己面前一副正襟危坐,小心謹慎的守禮模樣,但在父母、日後在丈夫面前,一定是個鬼靈精的頑皮可愛樣兒。
「你叫雲玲?乳名叫玲兒?」皇帝轉身拿起寫有履歷的綠頭牌看看,鈕鈷祿氏,年十八歲,滿洲正紅旗,父惠昱,現任杭州將軍。
女孩兒的乳名叫玲子,不過一字之差,但出自御口,也可以算是寵賜嘉名,雲玲就勢跪倒,「奴才叩謝賜名之恩。」
他這才想起來,是自己記錯了,但語出即為法度,不可更改,只好苦笑點頭,「你站起來,走幾步給朕看看。」
女孩兒知道,是要看一看自己的行走趨拜,慢慢起身,緩步行走。踩著花盆底走路,已經練習兩個月了,姿勢也經過從內務府請來的嬤嬤的細心糾正,改調了兩個毛病,首先是臀部不再扭動,二是左右手擺動的幅度也收斂了很多,同時經人指點,旗袍下擺尺寸放得寬寬的,使步子能跨得開,這樣一來,步伐自然就穩重了。
眼見她步行至暖閣門口,又折返回來,皇帝伸手接過驚羽遞上的一杯參茶,向前路一灑。
雲玲轉身看見,頓時想起給人教導過的規矩,當做沒有看見一般,若無其事的從一地水漬上走過,既不曾避道而行,也不曾像怕沾濕、弄髒了旗袍下擺那樣的撩起衣角——這就是知禮。
皇帝嘴角含笑,點了點頭,「柳月氏?」
「奴才在。」
「不必拘禮。」皇帝擺擺手,「大阿哥是個有福分的,只看令愛如此顏色,就可以想見日後他們小夫妻琴瑟共鳴,一團和氣了。」
「皇上善頌善禱,奴才感恩不盡。小女蒲柳之資,得以攀附龍子,更是奴才及愚夫闔府之榮。奴才代愚夫叩謝皇恩。」
帝不再多說,向瑾貴妃點頭,「此事就定下來吧。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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